仆人悄悄看了一眼他边上的江芸芸,正巧和一个黑漆漆,圆滚滚的的大眼珠子对上。
江芸芸察觉到他的视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那仆人收回视线后,又找了个小仆给他们带路,随后自己朝着隔壁的文庙走去请人了。
江芸芸跟在李东阳身后,好奇张望着。
他们入了大门后就能看到一大片空地,两侧各有一排倒房,边上还有两座一模一样的井亭,其他再无建筑,院中种满花花草草,正中是一条修缮极好的大路。
江芸芸跟着他们又入了一扇大门,左边是一座修缮宏伟的钟楼,右边则是高大威猛的鼓楼,再往前走就是一座璀璨耀眼的琉璃牌楼。
牌楼之大占据了一半的长度,辉煌灿烂,上面雕刻着孔子的句子,笔墨挥洒自由,绕过牌坊往里走就是两座巨大的碑亭,两侧都是雕刻的文字。
“只有读书好的人才能在这里留下笔墨。”李东阳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只是视线还没从文字中收回,只看到两侧各有三间大教室,门窗俱是打开,露出里面整齐摆放的桌椅。
等两人随着仆人上了一段往上走的长阶,然后穿过一个拱门,只听到潺潺水声,波光粼粼的水面正安安静静在脚下流淌着,再一抬眸就看到不远处有一座金碧辉煌,类似于宫殿大小的建筑。
一座由三层纯白色圆形台阶层层而上搭成的台子,正中一个蓝顶红墙的建筑,屋顶自上而下层层放大,湛蓝色的瓦片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大殿头顶有一个纯铜打造的圆形长柱,底下是一面面门窗组成的大红色木墙,如今一扇扇华美高大的门窗紧闭,依稀能看到门上花纹雕刻得格外精美。
“这是什么啊?”江芸芸贴着李东阳,小心翼翼问道。
“这是明堂。”李东阳解释着,“也叫辟雍。”
“明堂是什么?为什么也叫辟雍”江芸芸又问,“用来做什么的?”
“东汉经学大家蔡邕,曾在《月令论》中说过:明堂制度之数,九室以象九州,三十六户、七十二牖,以四门八牖乘九宫之数也。……取其周水圆如璧,则曰辟雍。异名而同耳,其实一也。”
江芸芸听得似懂非懂。
“大儒孔颖达在《毛诗正义·大雅·灵台》中记载过明堂辟雍的功能:告朔行政,谓之明堂;行响射,养国老,谓之辟雍,所以明堂辟雍是天子潜心修学、仰观天象、替天行道、布政施教的神圣之地,每次祭祀、典礼、议政时就会选在这里。”
“你看这殿的下面一整圈都是门窗,一旦打开,整个内殿就会非常通透敞亮,那是天道圣明之像,我们脚下水波流动,呈圆形分布,好似圆形玉璧,故也叫辟雍,象征内在圆满无缺,也寓意着知识可以流布四方,这也是辟雍的意思。”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
“陛下刚登基那年,就曾幸学国子监,当时就在这里讲学。”李东阳补充着。
江芸芸听不懂,但肃然起敬。
几人穿过明堂,下了台阶,一个巨大的石头日晷出现在东南角。
“一寸光阴一寸金。”李东阳意味深长说道,“督促你们读书的。”
江芸芸打量了一下了日晷,一圈又一圈的刻痕,据说越是详细的日晷,定位的时间越是准确,只是她还没研究出现在的具体时间,就随着仆人上了台阶,只好抬头去看对面的建筑,只见上面牌匾上写着彝伦堂三字。
这个建筑单檐悬山顶,面阔有七间屋子大小,后面还有三间抱厦,堂前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宽广的平台。
“这是国子监藏书的地方,这个平台叫灵台,召集监生列班点名、集会和上大课的地方。”
江芸芸顿时敬畏起来。
仆人又带着他们绕过这里,最后在一间三进院前停下,那院子正中挂着牌匾为敬一亭,梁架上是团锦彩绘,墙面为大红色,自成院落,往里看还有一个牌匾,名‘敬一之门’,两侧屏墙上还刻着团龙图文。
这个建筑叫亭,长得却跟宫殿一样,两侧还有两个长方形二进小院落。
江芸芸好奇地打量着。
“祭酒在东厢正中的那间屋子办公,两位在隔壁的会客室稍等片刻。”仆人把人带去东面的二进小院中的一间屋子。
把人安置好,又上了茶,仆人才悄无声息到门口站着。
“西面是做什么的,我瞧着有桌子。”江芸芸问道。
“是琉球学子读书的地方,他们读书生活都在那里,他边上有一个小一点的院子,是首领官和属官办公的地方,司业和祭酒都在这一面。”李东阳仔细解释着,又见江芸芸一脸懵懂,便继续解释着。
“国子监有堂上官、首领官和属官三种官员。”
其中堂上官三人,祭酒,也就是校长,司业,副校长和绳愆厅监丞,纪律校长。
首领官一人,典簿,乃是行政部门主任。
属官为三十九员,其中博士五人,助教十五人,学正十人,学录七人,典籍一人,这些都是各个种类的老师。
未入流的乃是掌馔,为一人,这个就是做饭的人。
“祭酒乃是翰林出身,是成化丙戌进士,姓林名瀚,字亨大。”
李东阳介绍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便跟着站了起来。
江芸芸也急急忙忙站起来,下一秒就看到大门被推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进来。
“李少卿今日怎么大驾光临来我这里了。”那人一看就和李东阳关系不错,笑着打趣着。
李东阳笑说着:“我有个小师弟要来国子监读书,他年纪小,又是扬州人,初来乍到,我就想着亲自带人入学,也好叫你以后多多关照一些。”
从的视线看了过来。
江芸芸连忙行礼,自报家门:“举子江芸,字其归,应天府扬州人。”
“你就是江其归。”那人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她,目光挑剔,“就是你想出的歪门邪道,那个模拟考。”
江芸芸没想到还没开始上课呢,就得罪校长了,神色怯怯地去看师兄。
李东阳自然是维护的:“虽说有点投机取巧,倒也算不上歪门邪道。”
“怎么不是。”林瀚不悦说道,“如今国子监内也流行考试,不肯认真读书了,只想着考试压中题目,你这个小师弟当年在扬州出的一本册子据说现在都一百两一本了,还供不应求。”
江芸芸吃惊。
“那也和我师弟没有关系,他的本意是给读书扎实的朋友巩固学习用的。”李东阳无奈强调着,“他年纪小难免不懂事,谁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要我说还是那些商人逐利,打出来的噱头也太大了,让读书人都被短暂地迷了眼。”
林瀚一声不吭,只是瞧着依旧面露不悦。
江芸芸心惊胆战。
“等他们兴趣过了就知道,这办法要是没有深厚的基础,那都是无用功,最后还是会回来读书的。”李东阳最后说道,“读书,谁没走过弯路呢。亨大实在太过严格了。”
“怪不得要你亲自带来,若是他自己来,这个学生我可不敢收。”林瀚哼哼唧唧说道。
江芸芸委屈低下头。
“小孩子不懂事,我已经狠狠骂过他了。”李东阳说,“今后他若是有什么不对,亨大也只管狠狠责备他才是。”
林瀚冷笑:“谁不知道你李西涯最是护短,我怎么敢打你的小师弟。”
“哪里的话。”李东阳笑脸盈盈,“我老师之前那都是拿起棍子打的,你可千万不要手软,小孩子难免心思活,尤其是聪明的孩子,所以是一定要好好管教的。”
“他这种算举监还是贡监啊?若是举监可要你们翰林院的文书,若是贡监,府学县学的文书也是要的。”林瀚问,随后阴阳怪气了一句,“若是俊秀生,你可还要再找个人来。”
很早之前,黎循传就跟江芸芸分析过,国子监里一共有四类学生。
举监是指会试落选后的举人,由翰林院择优送入国子监学习,这类学生在国子监读书是有钱拿的,而且要是读得好,也可以提早去六部观事,但是是白打工。
贡监是学生中的主要组成。最好的是岁贡,就是各地优秀的学生被送到国子监读书;其次是选贡,县学府学中送上来的学生,据说大都是论资排辈,这些人年龄大,且没什么学问。然后是恩贡。朝廷遇喜事后会给名额到官员手中,官员选出学生送来,有好有坏,端看办事官员的水平。
荫监是祖上冒青烟的学生,就是京官到了三品,他们的子孙就可以进国子监读书,这种各家也大都是一两个名额,楠枝那个不争气的爹就是这么进去的。
例监则是富二代的专属办法,只要交钱,砸了大量的钱就能买到一个国子监入学资格,也是之前王太宰坚持废除的那一部分学生的来源。
至于还有夷生和俊秀生两种类型,但数量很少,一个是土官子弟或者附属国送来的学生,大都会在南京,特别优秀的在北京,一个是民间若是有俊秀通文的儒生,也可以进国子监读书,但需要地位高或者名气大的人推荐。
李东阳被他讽刺了也不生气,笑脸盈盈说道:“我这个小师弟是跟着我老师读书的,没去过府学县学,但他可是应天府的解元,这次没有立刻参加会试就是想要多学习,我们翰林院是格外支持南边的考生来北面学习的,相互学习嘛。”
他早有准备,递出盖着翰林院章的文书。
“早有耳闻,我们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嘛。”林瀚淡淡说道,听着还有些阴阳怪气。
江芸芸听得更害怕了,悄悄靠近李东阳。
“别吓唬我师弟。”李东阳终于忍不住为人辩解着,“他还小,小孩子哪能想这么远,觉得办法好就做了,要说还是那七个考生自己争气,你少迁怒他,他才十二岁,比你的小孙子还小呢。”
“你瞧瞧,我还没打他呢,就给了点脸色看,有些人就坐不住了。”林瀚讥笑着。
李东阳无奈,安抚地拍了拍江芸芸的脑袋。
林瀚翻看册子,见条件和程序都符合,就淡淡说道:“国子监分为三级六堂,一般人都是先进初级,初级一共三间教室,分别是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中级则有两堂,分别是修道和诚心;最高一级的是率性堂。想来你刚进来的时候都看到了。”
江芸芸点头:“看到了,就在明堂边上,太学门进来的两侧。”
林瀚见他还有胆子开口,甚至观察得颇为精细,满意地点了点头。
“按道理是应该直接在初级堂待着,等学够了积分,再一层层上去,可你到底也是解元,也只在我这里读书一年,去了初级堂也太委屈你了。”林瀚又说,“我给你出一道题目,你三日后交给我,我再决定你去哪个堂。”
江芸芸连连点头,自信满满:“还请祭酒指教。”
林瀚沉吟片刻:“《论语·泰伯》中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孟子又言‘位卑而言高,罪也’,你且写一篇文来。”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是祭酒这是在点她呢,还是觉得她带坏读书风气。模拟考而已,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明明科举这块饼太小了,怎么还怪她多吃了几口呢。
她有点不服,皱了皱鼻子。
李东阳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的小师弟又要出幺蛾子了,面无表情用胳膊肘锤了他一下。
江芸芸到嘴边的话只好飞快咽下。
“其归可是解元,只怕要直接去率性堂了。”李东阳接过话头,笑说着。
林瀚不为所动,淡淡说道:“还是先看卷子吧。”
“行。”李东阳说完,又和人闲聊了几句,就把一肚子心思的江芸芸揪走了。
“亨大性格耿直,你在他面前悠着点,别把人气跑了,他年纪也大了,要是气坏了身子,你也吃不了兜着走。”上马车后,李东阳千叮咛万嘱咐。
江芸芸瘪了瘪嘴:“我知道了。”
“饱知世事慵开口,看破人情但点头。”李东阳叹气,“学着点,京城可不是扬州,说错一句话都是要命的,而且遍地都是御史和贵勋,你可要离远一点。”
江芸芸继续点头,整个人蔫哒哒的:“我知道了。”
“京城人多,风土混杂,西城多富,切勿往来,东城多贵,切勿多话。”李东阳无奈说道,“我希望你最好就待在家里安心给我读书。”
“师兄的叮嘱,我记下了。”江芸芸认真说道。
“那卷子你打算如何写?”李东阳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随口问道。
江芸芸立刻来了精神,小手一挥,信誓旦旦说道:“那我肯定要先分析一下,这句话,首先在春秋时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抑制百姓‘犯上作乱’,安分守己待在土地上说的话,自有时代性,可难道只要是孔夫子说的就是对的嘛?他的话在当时虽然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在现在难道也是正确的,要知道百姓不关心时事,那政令如何推开,学生不关心政事,那若是政策有错又如何,所以安分守礼的心态肯定是不对的,我们要做到不在其位,也谋……哎哎,师兄你要干嘛?!!”
李东阳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眼熟的大棍子。
“怪不得老师给我送了一根棍子,原来用处在这里。”李东阳捏着棍子,狰狞笑着。
江芸芸大惊失色,立马警觉躲起来。
——原来耕桑那天背后的包裹里全是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