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抬眸,那双漆黑的瞳仁里并没有空洞畏惧,反而好似点了一把火,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都明亮起来。
“难道你想把我送给王爷这件事情是假?”她大声反问着。
江如琅脸色立刻不好看起来。
他这些年早已习惯众人追捧,哪里被人如此质问过,更别说开口之人,是他一向不放在眼里的稚子。
“大胆,我是你爹,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他恼羞成怒地拍了拍桌子,大怒,“你要反了不成。”
江芸芸看着面前已经完全没有读书人气质的人,那张狂暴涨红扭曲的脸上是怨恨不甘。
她有一瞬间是失望的。
不知道这些年来,年少的江芸到底有没有对这位父亲有过倾慕之情,花园难道真的可以一次又一次误入吗?
哪会有人不怕疼。
江芸所求的,不过是为人父最基本的关怀罢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江如琅暴怒,想要拿起手边的茶盏砸过去,却又蓦得停下,任由茶盏里的水染湿了自己的手背,随后重重放回桌面上,“你现在有了黎淳给你撑腰,你就觉得了不起是不是?”
江芸芸垂眸只觉得厌恶,为小院里的母子三人这些年受的苦感到不值,淡淡说道:“今日寻我,难道只是为了骂我一顿吗?”
江如琅重重喘了一口气:“听说你要随黎公回华容?”
“有此打算。”江芸芸答。
“你年纪尚小,此番远行,我这边为你挑了几个人。”江如琅强势说道,“过几年,你再接江蕴过去,让他跟着黎公读书。”
江芸芸低头看着脚尖,沉默不语。
“这点小小的要求你也做不到?”江如琅不悦问道。
江芸芸抬眸,直接说道:“这事我不能答应。”
“你如今还未立业,就敢和我对着干。”江如琅大怒,“江家生你养你你就是这样与我说话的,我就知道你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夫人说的没错,你便是再好,也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等你今后做了官,我便要去通政司告你。”
江芸芸不为所动:“收徒是老师的事情,江蕴也不归我管,此事我不能应承下来。”
“他是你弟弟,你本就该为他铺路!”江如琅理直气壮说道。
江芸芸轻笑一声,针锋相对:“他是你儿子。”
“你自然不必为蕴儿操心。”屏风后蓦得传出大夫人平静的声音,“我们只想要借着你的名头把蕴儿送去。”
江芸芸目光落在之前一直不曾注意的旭日东升图的座屏上。
曹蓁自屏风后走了出来,依旧是这般富贵华丽的模样,细长脖颈高昂,神色倨傲:“我不会白让蕴儿占了你的便宜,到时你读书的一应费用,我会替你出了。”
江芸芸沉默。
曹蓁是个聪明人,一开口就拿捏住了江芸芸的死穴。
她没钱,她要穷疯了,若是要读书,要往上走,没有钱是绝不可能的。
“你还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曹蓁见她脸色,冷笑一声,不屑开口。
“我想要我娘和渝姐儿和我一起走。”江芸芸心思回转,随后试探提出条件。
她占了江芸的身体,就必须对她们母女负责。
屋内又一瞬间的安静,曹蓁大概没想到他不要钱,竟提出这么荒谬的想法,一时间惊呆在原地。
江如琅一跃而起,暴怒:“周笙生是我江家的人,死是我江家的鬼,混账东西,我还没死呢,如何分家,是不是周笙让你来说的……贱人,这个贱人。”
江芸芸看着雷霆大怒的江如琅,心底闪过一丝惊疑。
“够了。”曹蓁厉声呵斥道,“在发什么疯。”
江如琅喘着粗气,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
“她是江家的妾侍,不能跟着你走,江渝是江家的女儿也不能随意出门。”曹蓁直截了当拒绝道,“你换个要求来。”
“你可要想清楚,你拜师的束脩,今后读书的开支,赶考的费用可是一笔不菲的费用,仅靠周笙每日刺绣只怕是熬坏了眼睛也赶不上花销。”曹蓁蛊惑着。
“可你今日只要答应我这个要求,今后的开支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便是以后仕途,江家乃至我曹家,都能为你今后铺路。”
一个没用的妾侍,哪里比得上一片光明的前途。
若是知情识趣,若是真的有野心,自然知道如何抉择。
谁知江芸芸依旧摇了摇头:“我只有这个要求。”
周笙软弱,江渝年幼,既然已经和江家撕破脸,放她们在这里受人磋磨,生死难料。
那盏茶到底是砸在江芸芸脚边,炸开了无数碎片,茶水溅湿了她的衣摆,水珠飞溅到手背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
江如琅红着眼,骂道:“滚。”
第二十三章
江芸芸在黑夜中坐了一宿, 直到天色微亮才被鸟叫声,唤回神来,摸着被雾气打湿的袖口,叹了一口气, 站起来准备回去洗把脸。
刚一起来, 就听到背后的门咯吱一声打开。
同样一夜没睡的周笙从里面走了出来。
“娘。”她怔怔喊道, “你怎么不休息。”
“你今日也要去上课吗?”周笙捋了捋鬓间的碎发, 笑问着。
江芸芸起身:“老师没说,但我听说拜师有六礼束脩, 今日打算去问问是什么六礼, 想早些做好准备。”
“是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和干瘦肉条。”周笙说道,“等会让陈妈妈去买吧,你小孩子容易被骗。”
江芸芸惊讶:“你怎么知道?”
周笙抿唇, 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我爹以前也是做夫子的, 小时候看多了, 所以一直记得。”
江芸芸吃惊, 下意识追问着:“那你怎么会成为……”
她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 讪讪闭上嘴。
周笙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来:“他考上秀才后科举接连失利, 家中田产又都卖光了,就开了一家私塾维持生计, 本来日子过得还算宽裕,只是后来他突然迷上赌博,家里欠了一大笔钱, 我娘积劳成疾,弟弟又年幼, 老爷是我爹的为数不多考上秀才的学生, 有次催债的人来家中, 被他撞见了,所以我才求到他这里的。”
“江如琅这人……怪有意思的。”江芸芸讥笑着。
恩师的女儿求到他这里,给出的条件竟是纳她为妾,这些年又如此苛待她,真的是狼心狗肺。
周笙脸上的悲伤肉眼可见,可很快又收了回去,温和说道:“不说这些了,我这里还有些钱,陈妈妈买好东西后,你就直接去拜师吧。”
江芸芸惊疑问道:“我们有钱?”
“我做绣品卖了一些钱,本就是打算给你和渝姐儿的,你现在有用便先拿去,只是以后你若是要去华容,我能给的就不多了。”周笙为难说道。
江芸芸安慰着,瞧着一点也不担忧的样子:“楠枝说老师那边会提供笔墨纸砚,等我字以后写得好看了,也可以去抄书,完全可以自己赚钱,说不定还能补贴家用呢。”
周笙小心翼翼理了理她的衣襟,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睛:“以后一个人,更要认真照顾好自己。”
江芸芸嗯了一声。
“以后不要读得太晚,伤眼睛。”
“不知华容天气如何,天冷了多穿点,春天不要着急脱衣服,免得倒春寒又病了。”
“我昨夜做了一件冬衣,只是怕你到时候长高了,穿不下。”
江芸芸抬眼看着她。
周笙真是一个温柔的母亲,在她心里孩子永远是第一位。
她已经给了江芸和江渝力所能及的最好。
“有很多人读了很多年的书,连个秀才也考不上,你千万不要有压力。”她又安慰着,恨不得在此刻把方方面面都叮嘱一遍。
江芸芸伸手握着她的手,冷不丁问道:“你想离开这里吗?”
周笙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又胡说什么,我如何能离开,你也不要惦记着我,我有手有脚还能饿死吗?你若是以后真的出息了,帮一下你妹妹才是。”
江芸芸自信点头:“我会有出息的。”
“其实没出息也没关系的,只要你平安健康就好。”周笙怕她有压力,连忙解释着。
江芸芸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狂傲说道:“等我以后考个状元来。”
周笙听得心都软了:“这话被人听到要闹笑话的。”
小院外面传来丫鬟走动的声音,昨日沁园往这边送了不少人,但周笙以小院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为理由,只留了两个。
因为来得匆忙,那两人现在也不住这个院子里,现在大概是洗漱完走过来。
江芸芸回神:“我得走了。”
“哎,路上小心。”周笙一如往常把她送到拱门处,直到看不到那道小小的身影,脸上笑意缓缓敛下,心事重重地转身离开。
江芸芸走到偏门口,发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上站着两个面生的小厮。
她没多问,但也没上车:“我今日走路去上课。”
驾车的小厮不似晚毫这般强势,还未开口脸上便带着三分笑:“小人乐山,这是小人的弟弟乐水,今日天色还早,走走路也能锻炼身体,小人驾着马车跟在您身后便是。”
江芸芸多看了他一眼,那小厮任由她打量,低眉顺眼,神色镇定。
她目前不想和任何江家人说话,见他棉花一般,说什么也不为所动的样子,便转身直接离开。
得益于之前江芸芸总是能遇见的各种奇葩事情,好几次闹得人尽皆知,她虽年纪小但格外机灵,加上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出门,路上的摊贩见了她大都笑着打招呼。
“今日吃不吃馒头,是野菜馅的,加了点猪油,香得很,算你两文钱一个如何?”裹着蓝头巾的老板爽快说道。
江芸芸接过荷叶包裹着的馒头,嘴甜说道:“谢谢老板。”
“真是可爱的小郎君,希望我肚子里的这个,也能跟小郎君一样漂亮又聪明,还有礼貌。”老板看得心都软了。
江芸芸盯着她高耸的腹部,和气说道:“老板这么好看,生的小孩一定也很好看,您这么厉害,小孩读书肯定也会好的。”
“听听这嘴,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的。”她得意地和左右摊贩炫耀着。
江芸芸在路边吃好,收拾干净,这才继续朝着黎家走去。
春日清晨微风阵阵,绕是如此凉爽的日子,走了快一个时辰,江芸芸走到黎家门口时也微微出了汗。
“我先拜见老师,再去找楠枝。”她对黎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