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风点头,找了一个小仆给她带路。
两个江家仆人正打算跟上去,却被人拦住。
“我们是二公子的小厮。”乐山焦急喊道,“二公子。”
走到一半的江芸芸不得不扭头解释着:“哦,今天刚得的小厮。”
黎风一板一眼说着:“黎家规矩多,在家中,每位主人身边只能跟着一个小厮或者丫鬟,两位只能选一位入内,剩下那人随我去门房休息。”
两个小厮四目相对,最后还是选了哥哥乐山跟着。
等他们这边波折重重选好人,乐山再去找江芸芸,不曾想人已经走远了。
“黎公病了。”带路的仆人说道,“夫人昨日便吩咐下来,若是您来了,便直接带去后院。”
“是风寒了吗?”江芸芸惊讶。
昨日瞧着不是挺硬朗的。
仆人只是笑了笑,请人去东跨院后便蹑手蹑脚退下。
老师住在内院最大的院子,坐北朝南,入内就是一扇垂花宫门,院中种着一棵桃树,除此之外,便无其他布置,朴素简单。
一位年长的妈妈见她拘谨地站在原处,便笑着迎了上来:“可是芸哥儿?”
江芸芸并未失礼多看一眼,只是点了点头。
“老爷不见客,老夫人说您若是来了,直接去见她也是一样的。”妈妈把人带入二堂,“您在这里坐一会儿,茶水可有忌口?”
江芸芸摇头。
“那我去请夫人出来。”妈妈吩咐丫鬟上了小孩爱吃的果脯糕点,又亲自送了一盏茶汤浅绿的茶水,这才朝着后院走去。
二堂的布置比正厅更生活化一点,正中挂着一幅咏梅诗句,下面戳着一个小红章,瞧着像是朴庵二字,右侧被隔出一个小隔间,看不清里面的布置,靠窗的一侧则放置着长塌,上面放着一个绣篓,矮几上散落着几本书,透过窗外能看到几株绿叶茂盛的梅花。
江芸芸坐了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便紧跟着站了起来。
老夫人依旧穿着简单,深紫色的圆领对襟长袄,袖口绣着花纹,两侧微微开叉,行走间,腰间系着的褶皱长裙好似花开一般,花白的头发往后盘绕一圈,剩余的头发掩在髻下,再插着一根梅花形状的乌木发簪。
“师娘。”江芸芸行礼,“不知老师病了,冒昧登门,还请老师见谅。”
老夫人把人扶了起来,仔细打量着她,眸光微动,笑说着:“他这是心病,隔三差五就要病一下,不碍事,倒是你,怎么又瘦了,可别学楠枝的挑食。”
江芸芸呐呐说道:“都有吃的。”
黎循传确实挑食,但最近都没被抓到,很大原因是他不吃的江芸芸都给吃了,一个人吃了两人的分量,不仅不长肉,甚至肉眼可见地瘦了。
“今日来可是来行拜师礼的?”老夫人和气问道。
江芸芸摇头,认真解释着:“打算先问问楠枝,拜师要什么东西,再顺便借几本书,先自己预习一下。”
老夫人一脸心疼。
这些事情寻常人家都是大人准备的,哪里需要小孩操心。
“你老师不讲究这些,而且这几日你先松快松快,等到了华容有你读书的时候,可别叫苦,你老师可严厉了,儿子孙子可都哭过好几次呢。”老夫人笑说着。
江芸芸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就拿楠枝说,刚开始读书的时候,每天都要哭好几次,背不下来要哭,写不好字也要哭,被你祖父说了一句还是哭,哭得跟个小猫儿一样,偏见了他祖父又不敢哭,憋得一张小脸红彤彤的。”老妇人毫不留情地拆台着。
江芸芸也不客气地乐得直笑。
“可是吃了早饭?”老妇人见他放松下来,又问道。
江芸芸点头:“路上吃了两个馒头,老板便宜卖给我,两文钱一个,很香。”
“真是好孩子,你今日读书先去楠枝屋里,若是饿了,就让厨房做饭,不必客气,你还在长身体,不能熬坏了身体,科举看得也是身体。”
“知道了。”江芸芸见老夫人眼下也有乌青,便识趣说道,“那我就不打扰老师休息了。”
“你这读书的劲倒是和你老师一样,片刻也耽误不得。”老夫人笑说着,“等会走,我让人把这些果脯糕点打包起来,你带去和楠枝一起吃。”
“之前你老师考教你,你是怎么耐得住性子坐这么久的?”老夫人拉着她闲聊,连连夸道,“那三字经写的还不错,一笔一划都看得清,一个错字都没有。”
“心心不停,念念不往,我既想跟着老师读书,自然要付出努力,练字是最简单的要求。”江芸芸倒是不遮遮掩掩。
“而且等一等不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吗,我在老师面前晃来晃去,老师不是就能一直看到我,到时候心一软,不就收下我了嘛。”
老夫人看着她,捂唇笑着:“情欲不生无外诱,圣人之质自浑全,你老师当真没有看走眼,你这赤子之心,浑然天成。”
江芸芸呆了呆,没想明白说自己的糗事怎么也能挨夸。
“去和楠枝玩吧。”老夫人接过食盒递了过去,把人打发走。
江芸芸只好跟着小厮又去了前院黎循传的书房。
“你听听,一个十岁的小童都比你看得清。”等人彻底离开,老夫人也并未离开,反而朝着隔间走去,无奈说道。
“你致仕之后,应宁很担心你,宾之也来了这么多封信,你倒是无情,愣是一个也没回,时雍如今可在浙江任左布政使,可别是让他亲自赶过来看你这个糟老头子。”
黎淳面无表情坐在书桌前,手边是一份昨日黎民安抄回来的邸报,里面是一些南京官员被调回北京,或者调任外地的消息,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少资历的官员,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是七八人,其中不少都是他关系不错的同僚。
“陛下登基不过四年,正缺老成望重、练达政体之人。”老夫人叹气,为他把手边的信件仔仔细细理好。
“江浙多名医,不若先留在这里先养养身体,而且我看那江家小子也实在可怜,连六礼都要自己打算,听说生母和妹妹也要靠他过日子,今日我见了他,便知他也是一夜没睡,眼下都青了一片,这般幼小年纪就要远赴湖广,也实在为难他。”
黎淳抬眸,注视着夫人。
“本想着致仕之后就带你回老家安度晚年的。”他满怀歉意开口。
老夫人笑说着:“我看扬州风景就很好,我儿时也是看够了湖广的景色,江南水乡,别具一格,再看几年也是可以的。”
黎淳无声地握着老夫人的手,轻轻叹一口气。
“我只是不甘心。”
不知过了多久,这声微弱的声音被偌大空间中的风一吹,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叹息。
—— ——
“你想带你生母走!”黎循传大惊失色,“你还敢当着你爹的面说这话?”
江芸芸歪了歪头,不解问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黎循传见她真不懂,委婉说道:“你这种叫分家,一般见于家中户主,也就是你爹去世之后才会有的事情。”
简而言之,你在咒你爹死。
江芸芸秒懂,长长哦了一声,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
“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也太荒谬了。”黎循传见她一点也没有知错的样子,凑上来说道,“你可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说起。”
江芸芸点头,继续问道:“那你有办法让我娘和我妹妹随我一起去华容吗?”
黎循传坐在她身边苦思冥想好一会儿:“我没有办法,你生母是你爹的人,后院之事决定权在你爹手中,你妹妹又是女子,如今年幼还好,若是年长了,父母俱在却在黎家生活,江家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想来你爹是肯定不会愿意的。”
江芸芸把最后一块糕点吃完了,又喝了一口茶解解腻,这才继续问道:“那他们可以和离吗?”
黎循传沉默了,但奇异得觉得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奇怪。
毕竟他一直说奇奇怪怪的话。
“你生母是妾侍,没有和离一说。”他解释着。
江芸芸叹气:“女子真的是一点人权也没有,哪哪都挨欺负。”
“女子如浮萍,自来就是要被保护的,哪有欺负一说。”正儿八经的儒学教育下的黎循传如是说道。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直接说道:“哪有自来的说法,若是从头开始论,人类还都是猴子呢。”
“你可别胡说八道了。”黎循传大惊失色,捂着她的嘴巴,“这都是哪里听来的歪门邪道,若是被听到了,你也别科举了。”
江芸芸扒拉下他的手,面无表情说道:“太极有阴阳八卦,世间有男女性别,如今却要求女子依附男子,不亚于阴卦弱于阳卦,可太极一直是两极并重,男女却有强弱区别,可见决定这个的并非自古以来,而是人心阴晦。”
黎循传惊呆在原地。
“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仪礼》里说的。”他诺诺说道,“圣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江芸芸冷哼一声:“《晋书》不是也说民生谁有方,贵在女比男强吗?李斯不是也说女子不如男,其实尔谬也。你怎么不学这个,专门学封建糟粕?”
黎循传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封建糟粕是什么?”
江芸芸揉了揉脸,一本正经骗人:“就是不好的东西,造酒剩下的渣滓叫糟粕,古代人说的话也并非句句都是真理,那些违背人性的,自然也可以叫糟粕,就应该被剔除。”
黎循传被他惊世骇俗的话吓得头皮发麻,坐立不安,最后又忍不住问道:“你不是没读过书吗?”
“没读过四书五经而已。”江芸芸轻哼一声,见他要晕倒的样子,便好心岔开话题,“你给我几本你以前读过的书,我先自学一下。”
黎循传也赶紧岔开话题,起身去找书,嘴里碎碎念着:“你也太认真了,自从见你开始读书,我总有被人紧追着跑的感觉,不瞒你说,我前夜睡觉都被吓醒了,梦里你捧着书一直催我读书,吓得我冷汗淋漓。”
“浅浅地先卷一下。”江芸芸打了个哈欠,“先把四书五经都自学了,等老师教这些的时候学得也快,到时候再学更高一级的书,做到争先一步,扎实知识,全方面卷起来,争取早日考上状元。”
黎循传见状笑了起来:“又开始吹牛,我这辈子见过数不尽数的读书人,可只见过一个状元。”
江芸芸来了精神:“哦,是谁?”
“你的老师,我的祖父啊!天顺元年的状元!”黎循传大笑,“你难道不知吗?”
江芸芸木着脸看着他。
黎循传脸上笑意缓缓敛下,犹犹豫豫问道:“你不知道?”
第二十四章
江芸芸拜师的日子选在一个黄道吉日。
陈墨荷天还没亮, 就兴致勃勃出门采买六礼,甚至还理直气壮地借用了江家的马车。
“我也想出门?”江渝摸着江芸芸的新衣服,羡慕说道,“江湛和江漾整日出门, 每天都有新衣服穿, 吃好吃的。”
江芸芸低头看着小豆丁。
江渝今年六岁, 虽没有遗传到周笙那双大眼睛, 但胜在皮肤雪白,长眉弯弯, 这一个月吃的脸颊圆嘟嘟的, 稚气可爱。
“江湛和江漾是谁?”江芸芸问。
“是大夫人生的两个女孩儿。”周笙伸手去拉她,“你哥今日去拜师,你跟着去做什么。”
江渝委屈地拽着江芸芸的袖子, 躲在她背后:“哥哥整日出门, 可我长这么大都没出过门。”
“他们都说外面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