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唐源春风得意时,那些人只能把心思放在心里,可如今京城风云际会,谁不想做最后一个踢门的。
唐源是最好的一个球。
踢中了那便是直捣黄龙,若是不中也不碍事,至少南京又空出一个位置。
唐源啊,唐源,我也打算高举轻放的,让你归了京城自行处理的。
冀绮心烦意乱,把折子揉成一团,扔到一侧的篓子里,随后起身,慢悠悠去了前堂。
他可不能被唐源拖累,所以这事怎么也要审一审。
仔细审一审。
—— ——
大堂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江芸芸和黎循传则被徐家人护着,挤在最前面。
冀绮一眼就看到站在前头的人,顿时觉得头疼。
之前唐源盯上徐家这事,坊间早有耳闻,但此事后来不了了之,虽不知是哪位高手出面了解此事,但冀绮根据多年经验还是莫名觉得,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还是觉得此事和江芸脱不开关系。
实在是有些人天生就很亮眼。
要说还是唐源蠢,这么多软柿子不捏,何苦去惹上一个刺头呢。
明明当年扬州之事,在应天府也是热闹了好长一段日子的,怎么就不吃教训呢!
他心事重重坐在椅子上,想着面前的困境,又想着京城传来的消息。
——陛下已经许久不召见首辅了。
——陛下频频召见吴宽和谢迁。
皇城的风实在太大了,吹得应天府也人心晃动。
那边陈二娘已经带着平安跪在堂下,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唐源当年是如何杀人越货,看中老戏班的戏班,见班主不肯买卖就直接逼死班主,又怕节外生枝,便又赶尽杀绝,杀死五口之家,之后又看中傀儡人陈磊的手艺,想要他交出手艺,却不料陈磊也是刚毅,宁死不屈,恼羞之下直接杀人,甚至奸淫。妇人,虐杀陈磊,一夜时间,手上足足沾有八条人命。
围在门口的百姓听得议论纷纷。
“原来那场火是唐源放的。”
“怪不得当时烧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救火,真惨啊,整个房子都烧没了。”
“我就说那个戏班生意这么好,怎么好端端换人了。”
“可之前外面不是都在说那把火是老戏班放的,然后自己畏罪潜逃了。”
“说不定就是唐源胡乱栽赃的。”
“不对啊,我是知道那个戏班班主和傀儡人的,他们家的儿女都是混在一起养的,但我记得戏班五口人,傀儡戏四口人,不是九个人吗?”
冀琦也跟着问道,只是他下意识把目光落在陈二娘身边那个一直痴痴傻傻的男子身上,低声说道:“那还少了一人。”
果不其然,陈二娘垂泪,拉着平安的手,哽咽说道:“这是戏班班主的小儿子,当年幸得以平安,只是伤了脸,烧坏了手,但平安已是万幸了。”
平安还是不说话,捧着木头面具,低着头,好似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那你又是谁?”冀琦又问道。
陈二娘紧握着陈平安的手:“我曾是两家的乳母,陈家一对儿女乃是龙凤胎,当时班主夫人也同时诞下一子,就是平安,我带他们到了三岁才结束。”
江芸芸了然,她一直觉得陈二娘和平安长得太不一样了。
平安长得颇为秀气,可陈二娘却长相一般,而且年纪差得也不大。
她一直以为是古代生孩子早的问题。
“你当时就在现场?”冀绮拧眉问道,“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我先后丧夫丧子,这才来到陈家,幸得主家不嫌弃,在平安三岁断奶后,陈夫人怜我一人可怜,便一直让我在戏班做厨娘,直到五年前戏班出事,我才带着平安离开,隐藏在应天府中。”
江芸芸扭头去看徐家仆人。
徐家仆人凑过来小声说道:“正是五年前来的,一开始只是一个人来的,大概过了半年后又说家中小孩遇到强盗,伤了脸不说,还被吓得不能说话了,求徐叔允许她把人接过来,徐叔也是心软,就同意了。”
“那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冀绮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继续问道。
陈二娘满眼泪光地看着他,随后呆呆说道:“难道我不能是人证吗?”
“我当日就是看着唐源身边的那个太监带人,把他们关在那间屋子里,几番逼迫不成,最后恼羞杀。人的。”她断断续续,溃不成声,“我难道不是证据吗。”
江芸芸皱眉。
果不其然,冀绮摇头:“只一个口头证据,没有其余证据,若是诬告朝廷官吏呢。”
陈二娘一怔,随后尖锐说道:“如何是诬告,怎么就是诬告,我亲眼所见,难道都是假的不成,难道平安受的苦,都是假的不成。”
她拉着平安的手,撸起他的袖子,失声大喊着:“这些都是伤口啊,你看看,你知道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火烧得有多疼吗?你知道他当时夜夜疼得醒过来的嘛,你知道他哥哥压在他身上,就是要他活着吗,我怎么就是诬告,我为何要诬告那些大人物,明明是他们想要去抢别人的东西,明明是他们在杀人,难道因为人都死了,不能开口,那就是诬告吗。”
大概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过凄厉,一直沉默的陈平安侧首看了过来,盯着陈二娘脸上的泪痕,轻轻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
那双眼睛温和平静,不谙世事,好似懵懂的孩童。
陈二娘呆怔在原地,随后抱着他大哭起来。
“我要有什么证据,当时明明路上都是官兵,为何没人来救他们,他们只要冲进去就知道了,他们只要进去就一定知道的。”陈二娘崩溃大喊着,“你们就是官官相护,你们就是草芥人命,就是你们害的人。”
“就是你们害的平安,怎么就突然没了爹娘,没了兄弟姐妹了。”
陈二娘过分消瘦的肩膀耸动着,瘦弱的妇人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陈平安懵懂无知,只是安静地靠在她肩上。
江芸芸看得于心不忍,黎循传也跟着皱眉。
“好过分啊,这事直接去查不就好了,逼问孤儿寡母有什么意思。”
“可到底也没证据啊,好端端牵扯到小守备,哪里说得过去。”
身后的读书人在议论纷纷。
冀绮听得头疼,拍了好几下惊堂木这才压下这些过分喧闹的动静。
“先压下去,让本官仔细查查。”他不得不说道。
衙役上前要把人带了下去,只是一直安静的陈平安被人抓着手臂,这才猛地剧烈挣扎起来。
“放开他啊。”陈二娘大声说道,“别碰他。”
那些衙役不耐呵斥道:“这是衙门,哪里容得下你们撒野。”
陈平安发出痛苦的沙哑喊声。
“冀府尹。”一直沉默的江芸芸出声说道,“陈平安明显心智有缺,行为异常,离了陈二娘就不能生活,何必把他们分开呢。”
黎循传大惊,小心翼翼拉着她的袖子。
冀绮不耐说道:“你一个小小举人也敢在大堂上开口。”
“学生早就听闻府尹爱民如子,每每遇到百姓之事都是慎之又慎,如此清廉之人也该知道母子自来就是心连心的。”江芸芸不理会他的怒气,继续心平气和说道。
“您也看到陈平安心智宛若孩童,两人相处多年,早已情如母子,陈二娘一定仔细照顾陈平安,而且陈平安心智如此,若是离了人出了事,这可如何是好,大人也是好心想要查明此事,这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大人既然都是为民办事,何不通融行事。”
几句话的时间,那一顶顶高帽扔过去,重重落在冀绮头上,他盯着江芸有一瞬间的迷茫。
——这人到底是哪边的。
“大人一向仁爱,何不成全他们的母子情,于情于理都是可以的。”
“这个小童说的没错的!这个陈平安心智就是小孩,独自一人关着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人群中有人也于心不忍,声援着江芸。
黎循传也咳嗽一声,大声说道:“是啊,大人现在不就是为了还这个母子一个公道,分开关和关在一起,又有何区别呢。”
冀绮见越来越多的人说话,只觉得被抬得越来越高,最后实在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对着衙役使了个眼色。
衙役这才松开桎梏陈平安的手。
陈平安又恢复了安静,低着头,贴着陈二娘站着。
陈二娘害怕又紧张地握着他的手,嘴里一直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平安,不怕,娘一直在你身边。”
“那就关在一起,都带下去。”冀绮挥了挥手,随后又看向门口围着的人,不耐挥手,“你们都散了吧。”
他说完就甩袖离开了。
——这事来得太是时候了。
哪怕这母子真的有天大的冤屈,他也不得不仔细考虑一下。
进退之间,可都是他头顶的帽子。
人群散尽,江芸芸还站着没动弹。
黎循传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最后推了推她的胳膊:“发什么呆?”
“你说当日平安为何看到梦晋会突然狂躁。”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黎循传一脸迷茫。
“那首曲子,到底是谁做的?”江芸芸又问。
黎循传盯着她看。
江芸芸背着手离开大堂,随后又站在衙门门口,却不是朝着徐家走去,反而朝着另一边走。
“哎,你去哪里?”黎循传连忙说道。
江芸芸回神,反手拉着黎循传说道:“走,我们去那个戏班子看看。”
“你们先回去,让徐叔仔细想想第一次见陈二娘和平安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走了几步,又对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徐家小厮说道,“从衣服,到说话,又或者行为。”
“她一个普通妇人,当时带着受了重伤的平安,如何躲过到处都是人的地方。”
“还有,再仔细想想,她当时是怎么找到徐家的。”
江芸芸仔细叮嘱着,随后又拉着黎循传匆匆离开。
黎循传跟着走了几步,突然怪叫起来:“你还说你整日就在读书,我看你在南京很忙啊。”
江芸芸没说话,拉着人走了好久,才来到大门紧闭的戏班子面前。
“当日着火的地方是哪里啊?”她张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