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陛下挚爱神童,翰林院里就有不少神童呢,若是不出错,那必定是平步青云。
江芸芸依旧冷静说道:“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①”
“好一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倒是坦荡。”冀绮右手边第一位二品大官赞道。
江芸芸的视线不过是微微飘了过去,冀绮就主动介绍道。
“这位就是巡抚南直隶右副都御史侣巡抚。”
巡抚一词最早出现在南北朝,延和元年,来大千随北魏太武帝北伐,大败柔然之后,太武帝以其勇猛、多有战功且熟悉北境险要,遂诏大千“巡抚六镇,以防寇虏”,这是最早的出处。②
但在历史中,这个词并不常见,大都是作为临时派遣,也并未作为正式官职出现。
大明第一任巡抚是懿文太子朱标,在洪武二十四年被朱元璋派遣到陕西巡边,到太宗永乐帝,断断续续派了二十六人,直到洪熙元年,宣宗派周干、胡概、叶春等人巡抚南直隶,正式以‘巡抚’之名巡视地方,‘设巡抚自此始’。②
那是的巡抚大都是从督察院选派官员,所以巡抚也兼督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后又到成化年间,巡抚不再需要回京,反而开始驻扎在地方的封疆大吏,成了一省最高官员。②
江芸芸神色微动,对着他恭敬再行一礼,心中却开始警觉起来。
明朝地方官吏构成复杂,主事官被分得格外细致,大头就有布政使、巡抚、总督三者。
这里面一开始布政使最大,主管行政,如今又成了巡抚最大,布政使为副使,二京的布政使便是府尹,但之前听祝枝山说起时,在军事冲突的地方,总督有后来居上的架势。
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如今屈居第三坐着,瞧着更像一个鸿门宴。
“不必多礼,我就是来看看。”侣钟捋着胡子,淡淡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微微一动。
“今日本不该耽误你读书。”冀绮开口,直接说道,“但有人递状子,说你牵扯到一件人命官司中。”
江芸芸神色一冽,却没有第一时间喊冤,反而镇定问道:“是何人状告,又状告何事?”
“状子是张御史接的,就让张御史说道。”冀绮目光看向左边最后一个坐着的人。
张玮站起来,直接说道:“听说你在扬州惹下过一段诬告官司?”
“正是,此事扬州知府王恩,南直隶督学司马亮,已经审理清楚,是有人屡第不中后,心生嫉妒诬告学生。”江芸芸不卑不亢解释道。
“其中有一个诬告学生为周柳芳,你还记得嘛?”张玮继续问道。
江芸芸点头:“他乃是主犯。”
“此人如今已经被革去功名,如今也该在流放的路上了。”张玮又说。
江芸芸并无露出喜悦之色,依旧淡淡说道:“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那你可知他的父母在前几日遭遇海贼抢劫,不幸双双罹难。”张玮上前一步,口气逐渐变快,显出几分咄咄逼人。
江芸芸安静看了过来:“不久前,刚刚得知。”
她的态度太过坦荡,那双漆黑的眼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坦坦荡荡,张玮逼问的节奏瞬间被打乱。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事情?”张玮顿了顿,继续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朋友说的,我便听了,有何为什么?”
张玮愣了愣,继续问道:“你朋友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江芸芸又笑了:“张御史是想说我若是问心无愧,我的朋友为什么要关注这些事情?”
张玮被人反客为主,慢了半拍,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的朋友唐伯虎想来各位有所耳闻,他性格跳脱,交友甚广,能听到这些消息并不奇怪,之前周柳芳之前诬告于我,这案子结束也没多久,他此刻又听到周家父母不幸罹难的消息,心中感慨与我说一声,那不过是顺手的事情,如何牵扯到问心无愧的程度。”江芸芸微微一笑,“就像诸位大人平日里听到各种消息,虽不方便在大庭广众讨论,但于好友交流一般,并无区别。”
堂内众人沉默了下来。
有一瞬间,他们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可有人状告是你心中愤愤,对他的父母下了狠手。”张玮回过神来,紧盯着她的眼睛。
江芸芸眼皮子微微一动,也跟着看向他:“我为何心中愤愤?”
“听说之前的公堂上,你和扬州知府王恩,南直隶督学司马亮因为判决起了争执。”张玮含蓄说道。
江芸芸反问:“我们并无争执,不知张御史所听到的争执可大?”
一侧的唐源有话要说,隔壁的陈祖生轻轻咳嗽了一声。
唐源只好讪讪闭嘴。
张玮想了想,最后耿直摇头:“不算大,最后也是达成共识了。”
江芸芸又笑了:“不算大,我为何还要心中愤愤,去杀人。”
张玮愣住了。
“京城到南京的湖面上一向有操江官军巡逻,怎么就周家父母倒霉撞上水贼了呢?”唐源终于忍不住开口质问道。
“那是操江官军的事情,与我何干。”江芸芸主打一个油盐不进,直接回敬道。
“京城到南京的水路繁华,可那那贼人只抢了周家的船,也是奇怪。”唐源又说道。
“那是水贼的事情,我如何知晓。”江芸芸无辜反问着。
唐源有点生气她混不吝的态度,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好阴森森地看着她。
陈祖生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动也没动,眉眼低垂,瞧着是不打算掺和到这个事情上了。
巡抚南直隶都御史侣钟,不动声色打量着江芸芸,同样不说话。
应天府府尹冀绮目光时不时移动,打量着两侧的人。
“可这一切也太巧了。”侣钟左手边那个御史终于开口说话了。
“这是南京监察御史马御史。”尹冀介绍着。
江芸芸的目光便落在这位马御史身上:“那马御史是想说明什么?”
马炳然生了一副容长脸,眼尾细长,耷拉下来看人时,显出几分不好亲近。
“只觉得江秀才真是有大造化,只要得罪了你的人,一家子都没好下场,那几个童生听说还有个自尽了。”他冷冷说道。
江芸芸脸上笑容敛下,眉宇间沉静冷然,夏日的沉闷滚烫的风吹在她脸上却没有丝毫融化瞳仁中的冰冷。
“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计及。”马炳然犀利说道,“你不觉得太过咄咄逼人了嘛。”
屋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当日在扬州大堂上,所有人都跟她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明明她才是无辜之人,却要一遍遍被人教训着,希望他大度,希望他为善。
“理有法,失刑则刑,失死则死。”江芸芸冷冷说道,“自来就是如此,何来自省求身。”
“是我让他们诬告我的。”
“是我让他们考不上院试。”
“还是我就不该去考试。”
江芸芸声音冷硬,一反刚才的温和,好似骤然出鞘的宝剑,目之所及处,刀锋凛凛,神色冷冷。
一直沉默的陈祖生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堂下孤身一人站着的小童。
他还不够高大,甚至有些瘦弱,袖子被磨得有些发白,露出细小的一截手腕。
这一身简单朴素的衣服和满堂官服格格不入。
偏这样的人,却总能让人在人群中一眼看了过来。
第一次见他时,他明明站在对街,可他歪着头去看唐伯虎时,眉眼含笑,神色温和,好似一株亭亭而立的兰花,再是耀眼的唐伯虎在他身边也都少了几分沉静。
第二次见他,他古灵精怪,神采飞扬,哪怕面对国公,她也能谈笑间飞快掌握主动权,却又丝毫不令人反感,浮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智慧敏锐果然的读书人。
这是第三次,他独自一人站在堂下,哪怕被众人包围,被人恶意指责,却依旧稳然不动,直到此刻突然露出锋芒,眉宇间的沉静在此刻成了伤人的刀锋,他的话语就是刀锋,刀刀见血,毫不留情。
吴水深万丈,楚山邈千重。
神剑终将会相逢在人间。
“他自尽是因为他诬告,是因为他承受不住压力,是因为他有错在先。”
江芸芸的目光在这些衣冠楚楚的官员身上一一扫过,神色冷淡。
“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大明律。”
马炳然被骂地下不了台,神色顿时僵硬。
他想要反驳,可江芸竟然扯到大明律,那他一时间也想不出从哪里开骂。
他自己就是御史,自然是以大明律为尊,一旦说错话,便是打脸。
屋内的气氛随着江芸芸的沉默,更加沉默窒息了。
府尹冀绮目光下意识看向两边。
“刑罚不必则禁令不行,公孙鞅重轻罪,是以丽水之金不守,而积泽之火不救,成欢以太仁弱齐国,卜皮以慈惠亡魏王。”侣钟出声,打破沉默,“江秀才年纪轻轻有管仲、卫嗣风范。”
“爱多者则法不立。”陈祖生也借机开口说道,“说的是这次的事情,何必又扯扬州的事情,内阁既然批了周柳芳的折子,那此事必定是无误的。”
江芸芸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张玮沉默片刻,继续说道:“有人指认是你找了水贼谋财害命,理由是你之前不甘心,我们也只是今日找你来问一下。”
江芸芸面无表情:“我一个读书人,长这么大第一次出扬州,去哪里找水贼,我身边的朋友也都是读书人,又哪里认识那些刀头舔血的人。”
“我能理解周家此刻伤心愤懑,但他们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诬告于我。”
冀绮连连点头:“也是先一步找你来问问,并无其他意思,周家的事情说到底也是他们有错在先。”
“那你们还有什么要说吗?”他咳嗽一声,目光看向其他人。
陈祖生温和地摇了摇头。
侣钟声音洪亮:“此事按理就不该请江秀才过来,不过周家也是可怜,时运不济。”
马炳然刚才被怼得脸色涨红,此刻一肚子火发不出来,只是冷冷说道:“这么大的脾气,谁还敢开口询问。”
冀绮权当没听到,只是去看张玮。
张玮沉默片刻,问道:“你和周柳芳认识吗?”
“只在诗会上见过一面,并无交集。”
张玮点头,看向冀绮:“没什么要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