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躺在庭院中,夜色轻柔,头顶的树影吹得人昏昏欲睡,一侧的仆人贴心的吹灭了头顶的几盏烛火。
祝枝山等人也都累了,消食之后就各自回屋休息,江芸芸却觉得月色正好,讨了一条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蜷缩在椅子上睡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江芸芸突然察觉脸上凉凉的,一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正和她近距离四目相对。
血淋淋的面具在幽暗月光下阴森恐怖。
——不是,你谁?
第八十三章
江芸芸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下意识伸腿……踹人。
那鬼面人看上去凶恶,不过还挺弱不禁风的,一踹就倒地了。
他摔在地上时不小心撞翻了一盘的茶几,茶盏摔了一地, 发出好大的动静。
江芸芸蹭得一下站起来, 摸着自己加快的心跳, 重重喘了几口气。
听到动静没多久, 就有外面守门的仆人跑了进来,一见到那个倒在地上的鬼面人就惊叫起来。
这一叫, 院子里的灯很快就亮了起来。
原本安静的小院也顿时热闹起来。
祝枝山等人被动作惊醒, 察觉是前院的动静,就披着衣服匆匆走了出来。
正在给江芸芸铺床的耕桑也吓得连忙出了房门。
——现在前院就江芸一人在。
江芸芸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这个鬼面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衣服,袖子短了一大截, 露出骨瘦嶙峋的手腕, 鞋子甚至前面破了一个大洞, 那个面具仔细看去也有些旧了。
前院的管家听到动静赶来了, 见到那个倒在地上不起来的鬼面人, 立马拍着大腿说道:“叫你们看门, 今日到底谁看的门,怎么又把这个傻子放进来, 还吓到客人了,快快快,把他给我扔出去。”
那个鬼面人被几个壮汉团团围着也不还安排, 只是发出痴痴的笑声来,瞧着确实精神有点不太正常。
“带下去带下去, 交给陈二姐, 跟她说……”管家不悦说道, “再让他跑到前院来,就让她也跟着滚蛋。”
那些仆人粗鲁地抓起鬼面人想外脱去,那人手臂动了动,仆人们便加大气力,也不是谁弄丢了他的面具,那张狰狞的面具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人呆了呆,随后突然发出不似人声的尖锐惨叫。
那张在暗淡烛火中被照得格外苍白消瘦的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自额头贯穿到下巴,因为他的挣扎好似一条趴伏在脸上的蜈蚣在剧烈蠕动,只等着某一刻咬破他的皮肉,裹着血肉爬出来。
江芸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道疤。
那人脸上丢了面具哭得格外伤心,那张瞧着年纪不大的脸上露出痛苦狰狞的神色,他想要停下来,却又被人强硬往外拖着走,便整个人剧烈挣扎起来,偏又挣脱不开,那只皮包骨的手腕好似要在挣扎中被折断一样。
江芸芸犹豫一会儿说道:“把面具给他吧。”
她弯腰,拿起那张摔落在地上的面具。
这张面具又大又重,拿在手里能感觉到沉重的木制手感,只眼睛处开了两个口,边缘画着几道红色血迹,这才让她刚才恍惚以为是有个人留着血泪盯着她看。
嘴巴出是用黑色的胡乱痕迹画着,好像是被人用线缝上一样。
脸颊则是五颜六色的色块,乍一看青一块紫一块。
她看得直皱眉。
——这个面具长得好奇怪。
“江公子快放下,这鬼面具看着就不吉利。”管家见她还摸了一下,慌慌张张阻止道,“小春,你去接过来。”
被点名的仆人面露犹豫之色,磨磨唧唧上前。
江芸芸回神,笑说着:“子不言怪力乱神,没事的。”
她上前,一靠近那人,那人的目光便落在面具上,整个人又蓦地安静下来,又成了呆呆傻傻的样子。
江芸芸把面具递到他手里。
他竟然看着江芸芸痴痴笑了起来,那张脸皱了起来,连带着那道伤疤也跟着抽动着。
“好了好了,快把这个晦气的人带走。”管家不耐说道。
这次那人没有挣扎,安安静静地跟着仆人们离开。
“这是谁啊?”耕桑见到那人,惊讶说道,“芸哥儿呢。”
“我在这。”江芸芸笑着挥了挥手。
“没事吧。”祝枝山等人围上来,紧张摸了摸她的胳膊,“刚才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事。”江芸芸摆了摆手,随后问着管家,“那人是谁?”
“是我们厨娘陈二姐的傻儿子。”管家松了一口气,“可有吓到您,那人脑子不好,平日里也都在厨房那边不出来的,今日也不知怎么突然发癫了,您千万不要和这种人计较啊。”
“怎么脸上有道疤?”江芸芸比划了一下,“伤得还不轻?”
管家无奈说道:“说是之前在老家碰到坏人伤到脸了,大难不死只是毁容了,还留了一条命,但是人也傻了,就从老家带回来,一直带在身边照顾。”
“那真是可怜。”江芸芸说道。
管家见庭院一片狼藉,便说道:“江公子要是还想赏月,要不去后院赏,那里的花园也是精心养护的,池子里一大片荷花,长得可好了,我让人驱个蚊,再给您搬个椅子过去。”
江芸芸整个人也清醒过来了,摆了摆手:“不了不了,我去读书。”
管家哎了一声:“晚上读书伤眼睛,我让人给你找多枝宫灯来。”
江芸芸笑眯眯道谢。
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散开了。
张灵打了一个哈欠:“刚才听到那尖叫声,把我醉意都吓醒了。”
“我也睡得正好。”祝枝山拢了拢衣服,“现在也清醒了。”
“那我明日找人先把他看起来。”徐经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摆手:“算了,我瞧着也是可怜人,估计是因为今日前院人来人往,他也好奇,才想过来看看的。”
“真是吓死我了。”耕桑到现在还有些害怕,“芸哥儿也太放纵乐山了,让他出门自己玩,也不陪你。”
江芸芸笑说着:“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何必拘着他,他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啊,出去走走也很好的。”
耕桑听得心都软了。
——怪不得黎公要他跟着,真是一错眼都让人担心。
“你们现在都清醒了吗?”江芸芸看着几人,话锋一转。
三人点头。
江芸芸抚了抚掌:“行啊,我们一起读书去!”
三人大惊失色。
江芸芸大笑着:“就交换出题目吧,我昨日在行船上出了三道题目,只写了两道,走,做题去。”
唐伯虎等人回来的时候,四人正四方对坐着,一本正经地相互交换着改功课。
“你们第一天也不休一下。”唐伯虎惊呆了。
张灵蔫哒哒看了他一眼,把手中的卷子交还给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我瞧着春秋这道题的破题很不错,但后面叙述有点宽泛了,‘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这句虽出自《子产论政宽猛》,讲的是子产宽猛相济的政治主张,你这个‘不审势,即宽严皆误’,破题破的好,符合这个意思,但后面八股论述你引到律法上,我瞧着不太行,有点太大胆了。”
江芸芸叹气:“可我真的觉得不守法,宽严皆错。”
“但你这样会被人觉得是你对本朝律法有意见。”张灵笑说着,“瞧着比我还叛逆,怪不得黎公总对你不放心。”
“你这篇论语雍也答成这样,我瞧着你才要完蛋。”祝枝山头疼他说道,“我知道你对朝政很有想法,但我劝你先别有想法。”
张灵悄悄撇了撇嘴。
唐伯虎来兴趣了:“让我看看!让我批评他一下。”
祝枝山把卷子递过去。苦口婆心说道:“卷子是写给别人看的,我们不能赌考官的心思。”
那边唐伯虎看着题目,抑扬顿挫养起来:“子贡曰: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
“常规题,这题目出得简单,考的也是后面那句‘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都穆颔首说道,“落脚点是一个‘仁’字。”
“‘圣贤相与言仁,仁不几难乎’……嗯,罢黜。”唐伯虎只读了一句,就把卷子扔回去了,“还敢说圣人嘴巴里说着仁,但未必是真的仁,我看你是脑袋也不想要了。”
张灵轻笑一声。
“我后面可是夸人的。”他补充道。
“但你不能这么开头,给那些没耐心的考官,直接给你罢黜了。”都穆把卷子简单看了一眼后,担忧说道。
“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又有几个是仁义的呢。”张灵呲笑一声。
江芸芸嗯了一声:“《朱注》吕氏曰:“子贡有志于仁,徒事高远,未知其方。孔子教以于己取之,庶近而可入。是乃为仁之方,虽博施济众,亦由此进”。子贡可是第一位儒商,有钱得很,而且富而无骄,他想要救济百姓,推己由人,多伟大的人,你怎么骂他。”
张灵扬眉:“我可没说他。”
“你说他了啊。”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题目说的是子贡,要求你从他出发,是要写和他志同道合的圣人,仁者,可你现在却觉得没几个好人,那不是在骂他吗?”
“我是说其他人!”张灵强调着,“我对子贡没有意见。”
“可考官出的题就是说的就是子贡啊,要知道文化的含义在于教化,读书的道理在于明理,考官是希望有越来越多这样的人,而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人。”江芸芸笑,“天下大同可是几百年后也不敢想的事情呢。”
张灵沉默了。
“我们只需要写我们要为之努力的人,而不是我们鄙夷的人。”江芸芸继续说道,“前路迢迢,躬行不辍。”
“好!”唐伯虎喝彩,“好一个前路迢迢,躬行不辍。”
“行而不辍,履践致远。”祝枝山也跟着夸道,“要说还是我们芸哥儿心性坚韧。”
“要我说还是你有办法治住他。”徐祯卿促狭说道,“就你说话最管用。”
张灵呲笑一声,把卷子一卷:“我要睡了,你们继续。”
“你看你看。”唐伯虎一向是拨撩不嫌事大,立马说道,“心虚了吧。”
江芸芸面无表情踩了他一脚。
大狗子嗷了一声无辜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