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侯赶紧上前过来扶她,张家其余人也都围了过来。
“外祖父,你收到我的信了吗?我想求您出兵救拓跋骁。”姜从珚被半扶起来,殷殷地看着凉州侯,语气急迫又充满希冀。
凉州侯叹了口气,“收到了。”
“那您能不能现在就发兵?”她睁大眼,几乎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面前的外祖父身上。
姜从珚此时实在狼狈又可怜,发丝凌乱,满身尘沙,脸色苍白如雪,一双黑眸泪光盈盈破碎到了极点,叫人如何不心疼,凉州侯却没一口答应她,目露犹豫。
“外祖父?”姜从珚又轻轻唤了句,艰难得只剩气音。
凉州侯几乎不敢跟她对视,撇开脸,“长生奴,如果拓跋骁只是你夫婿,外祖父肯定毫不犹豫帮你救他,可他还是个胡人,是鲜卑王,尤其去年发生了固原的事,他今后一定会是梁国的敌人,我作为一个梁国将领,怎么能去救一个注定是敌人的胡人?此举相当于背叛大梁,叫我如何对得起太祖和昭文太子。”
凉州侯说得语重心长,又夹杂了许多无奈和心酸。
姜从珚没想到外祖父会直接拒绝自己,有些不敢相信,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后立马道:“现在的梁国早不是太祖的梁国了,您难道看不出梁国已经在走向末路无力回天了吗?”
“您已经牺牲了我阿母,父亲失去了哥哥,而这一切都是拜现在的梁帝所赐,您宁愿忍下这血海深仇也要继续拥护这早已腐败的大梁江山吗?这么多年,张氏一族为梁国抵御北方胡人,可皇帝又是怎么对待凉州的,从来只有猜忌和打压,前两年阵亡的凉州将士,朝廷可有下发抚恤?那些将士就该遭受如此不公的待遇吗?”
姜从珚喘着粗气,眼眶发红,却没停下,继续道:“您想守护汉室江山,不愿百信被胡人践踏,这本没有错,可您有没有想过,以如今的形势,乌达鞮侯野心勃勃,拓跋骁若是死了,谁还能阻挡匈奴的铁骑,届时才是千万汉室百姓的灭顶之灾。”
凉州侯面色微微动容,却还没松口,“那拓跋骁呢,他也是胡人,大梁被他所破跟被匈奴破有什么区别。”
姜从珚重重喘息了几口,“不一样,他不一样!”
“拓跋骁有一半汉人血脉,我也是汉人,今后我们的孩子大半都是汉人血脉,而且,鲜卑在他的带领下完全不像匈奴那样残暴,你看去年,他夺得北地三郡之后有对汉人进行屠杀吗?没有。我也不会让他这么做的。而且,他已经在鲜卑中推行汉字实行汉化了,这点三哥是知道的,那时就算他一统天下,朝廷还是汉人朝廷,只要大家说一样的话,读一样的书,写一样的字,总有一天,汉胡之间的隔阂是可以消弭的。”
凉州侯无法说出反驳的话,可眼中仍有挣扎、犹豫,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太难了,他在凉州杀了几十年的胡人,一辈子都在跟胡人拼杀,他眼里的胡人,只有匈奴、羌族那样毫无人性、以屠戮百姓为乐的畜生,实在很难想象拓跋骁带领的鲜卑究竟会怎么不同。
外祖父还在犹豫,可拓跋骁等不了了,姜从珚必须现在就让援军出发,她思绪飞快转动起来,想起一件东西,将手伸进脖子拽出一个吊坠,取下卡扣,双手捧到他面前。
“外祖父还记不记得这个印章?”
凉州侯早在她拽出来的瞬间就看清了,他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僵成了石,不可置信。
“青邽,这是我祖父昭文太子的印,我离开长安前父亲给我的,他说希望我不要忘了太祖和昭文太子的遗志,我一刻都没忘记过。”姜从珚眼眶发起了热,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外祖父,如今梁国被士族把持,贪官污吏横行,底层百姓又何曾好过?您觉得昭文太子是希望百姓继续这样水深火热地煎熬,还是宁愿大梁不存在只要天下能重新迎来太平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外祖父,您信我,我会一直谨守昭文太子的遗志,绝不会出现胡人祸乱汉人的情况。”
她本就近乎脱力,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
凉州侯捧起这枚小印,眼前似又浮现出三十多年前昭文太子的音容笑貌,苍老的眼角同样浮现出水光。
“外祖父,我求您了。”姜从珚再次跪了下来,不停磕头,泪水一颗又一颗地落到了地上。
她能说的都说了,要是外祖父还不愿意,她也想不到办法了。
凉州侯看她额上已经磕出了红印,赶紧按住她胳膊,不许她再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祖父,您出兵助阿珚吧。”张徇见状,也跪到了地上,帮她一起求情。
“祖父,我去年见过拓跋骁,他确实很爱重阿珚,也很约束手下的鲜卑军,我相信阿珚会做到的,就算天下落到拓跋骁手上,她也会保护住汉人百姓。”张延也跟着跪到地上。
“祖父!”
“祖父,您就答应阿珚吧。”
张红缨和张音华姐妹也在劝,她们何曾见过阿珚这般失态,可见她真是被逼到绝境了。
“父亲,出兵吧,真算起来,我这条命也是多亏拓跋骁才能捡回来。”张乾也道。
“张维,你真要逼死我孙女吗?”崔老夫人狠狠骂了一句。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向了凉州侯,他环视一圈,对上一双双真诚祈求的眼睛。
凉州侯湿了眼眶,眼神最终停留在姜从珚脸上。
“好!”他颤着声音说出这个字。
姜从珚心头一松,整个人几乎跌到地上,一旁的张徇赶紧扶住她胳膊。
她现在还不能倒下,姜从珚努力让自己站起身。
“魏辽!”凉州侯高喊一声。
院外便出来一个衣甲齐备的将军,“君侯,五千骑兵已经清点好了,现在就能出发。”
“传我军令,全速赶往凤鸣坡。”
“是!”
姜从珚看着外祖父,眼里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原来外祖父不是不肯出兵,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让他下定决心。
灵霄带回来的信比她早半日,整军至少需要两三个时辰,外祖父是收到信就下了命令了。
“外祖父,谢谢您。”
姜从珚转身要再上马,崔老夫人瞧她站都要站不稳了,心疼地劝,“让魏辽带人去救行了,你都累成这样了……”
“外祖母,我一刻不能见到他就一刻不能安心,我必须去。”她语气十分坚决,不再犹疑,转身,用尽所有力气跨上马。
姜从珚进府不到一刻钟,便又出门了,魏辽跟她一起,行至城门口,果然见到五千骑兵立在那里,已经整军待发。
“出发!”
第170章 似乎真要到最后一刻了……
姜从珚带着五千兵马离开后, 张家众人站在前院,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脸色复杂。
原本再过几日就是老爷子的七十大寿,得知姜从珚要回来, 时隔三年再次团聚, 全家上下都高兴地期盼着, 怎么也没想到会横生出这个变故。
其实, 他们已经隐约感觉到张家和凉州要抉择将来的路了,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众人都知道老爷子对太祖和昭文太子感情深厚, 所以这些年不管梁帝怎么折腾他都忍下了,就如姜从珚说的,为了江山安稳,忍下女儿之死,忍下外孙早夭之恨。
张家下两代对梁国感情没那么深, 但在老爷子的影响下, 却也是怀着报国之心的。
如今他们是要彻底跟梁国割席了。
尽管此前他们每天都在痛骂梁国,真正做下这个决定后还是有种难言的复杂,他们张家毕竟为梁国征战了几十年,这种感情不是轻易能割舍的。
张徇垂下眼,面上作沉思状,眼底却闪过一抹光亮。
若顺利救下拓跋骁, 凉州和张家的将来算是有出路了。
老爷子重情重义沉湎于过去, 但他只看当下和未来,去t年固原一变梁国元气大伤, 早晚是要亡国的。
现在,正好。
众人见凉州侯在院中站了许久,一直不说话, 还以为他在伤怀,张乾正想说两句安慰下父亲,却听他忽然开口。
“派人,将凉州大小朝廷官员,尽数拿下。”
嗯?
此令一出,众人无不惊骇。
“父亲?”
“祖父?”
张乾张延父子同时开口。
凉州侯摆摆手,扬起头,望着渐染上深蓝的天际,道:“既然做了决定就没有回头路,凉州必须完全掌握在我们手里,不容有一丝闪失。”
众人便明白了。
要老爷子下决心不容易,可他决定要做某件事,会当断则断。
张氏世代镇守凉州,手握十万凉州军,但凉州数郡,十几座城池,依旧有朝廷派来的官员。
上任凉州侯臣服太祖皇帝时只要求兵权归己,政令上仍由朝廷派官员下来管理,那时一些重要官职诸如监军、别驾、诸曹、主簿等都由朝廷任令,但随着先帝登基后对凉州进行打压,凉州侯不愿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两方爆发矛盾,最后还是手握凉州军的凉州侯更胜一筹,慢慢将这些关键职位换成了自己人,最终掌握了凉州话语权。
梁国需要凉州抵御西北方向的胡人,凉州也需要大梁的国力提供粮草和军饷,双方一直处在动态博弈中,凉州侯便没把事情做绝,依旧留下了些梁帝派来的人,虽大多只是些不太重要的文职,主要是为梁帝监视凉州,可一旦这些人在关键时刻搞小动作,到时给凉州造成重大麻烦就晚了。
凉州侯派兵去救拓跋骁,便与大梁彻底决裂,如今也不在乎做绝。
张徇主动请命应下这个差事,他是张家少有的文官,自然最清楚每个郡哪些人是梁帝派来的钉子。张延带兵从旁辅佐。
凉州侯点点头,同意了。
张徇都不用思索,飞快写下一串名单,温润的侧脸格外冷峻。
是夜,原本已经趋于沉寂的凉州涌动起了暗流,一支支队伍飞快出发,毫无征兆地突袭了十几户人家,梁帝派来的人手就这么在短短一两日内被连根拔起。
与此同时,凉州侯还派了支人手回长安,楚王姜淮还在长安,不知梁帝一怒之下会不会拿他开刀。
凉州叛变的消息传回长安后,会引起多大的轩然大波,又会让梁帝如何震怒,他们大约能想象,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
姜从珚从外祖那儿借到五千骑兵,一路急驰,此时夜色已深,众人只能点着火把前行。
魏辽对这一带的地形颇为了解,得知拓跋骁受困地点在凤鸣坡,决定抄小路过去,这样至少能节省小半日时间。情况危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跟死神赛跑。
姜从珚自然听他的,跟着一起。
可小路不如大路平坦,且狭窄,又在半夜,行路本就十分艰难,姜从珚已经连续奔袭两天了,掌心和大腿内侧的肌肤磨破一片,可她身体已经累到麻木,根本感觉不到痛,如今只靠一口气在撑着。
忽然,身下的马儿不小心踩到个石块打了个滑,马背一晃,姜从珚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没有力气稳住,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何舟护卫在她身后,见状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扑了过去,幸好成功接住给她当了肉垫姜从珚才没摔伤,却也剐蹭到了她的小腿,顿时冒出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女郎!”
身边魏辽、兕子等人惊呼,惊出一身冷汗。
刚才真的太惊险了,要不是何舟反应快及时接住了她,这一摔后果不堪设想,尤其天这么黑,万一再被马蹄踩到……万幸!
他们刚想问问女郎有没有受伤,却见她撑着站起身就要重新上马,好像刚才摔倒的人不是她自己。
“女郎,您这身体状况不能继续骑马了。”何舟赶紧劝道。
“是啊,女郎,您就暂时留下吧,有魏将军带着人马,肯定能及时救下王。”兕子也劝,“万一再发生跌马,到时王平安无事,您自己却出事了又该怎么办?”
他们苦口婆心,说得十分有道理,她就算跟过去也不能作战,有她没她都没关系,可姜从珚还是要去。
他们不知道她究竟有多恐慌,她害怕自己改变不了历史,更害怕是自己成就了历史。
这股恐慌让她几乎不能呼吸,整颗心脏都被攥住,痛不欲生。
从她的名字出现在和亲诏书那一刻到现在,中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虽然有所改变,可大体走向依旧在重复历史的轨迹,既然如此,那拓跋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