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人也高高昂起脖子,屏着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铸金台上的人。
她每一个动作都不疾不徐,带着难以说明的优美,好像铸金人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
可敦会成功吧?
浇筑完毕,姜从珚放下坩埚,付铁生带着人退下。
接下来就是等铜水降温凝固,看金人是否成功了。
她这时才感觉到后背冒出些汗意,不知是紧张的还是热的。
该是紧张得吧,其实她也没有那么镇定,认为自己百分百能成功。姜从珚想。
所有人翘首以盼,只恨不能立马知道结果。
唯独可地延寻眼神玩味,微微挺着胸膛,还悠闲把玩起了掌中的红宝石,似乎已经料定她不会成功。
姜从珚站在高高的铸金台上,突然朝他看了眼,两人视线对上,她朝他弯起一个浅浅的笑。
可地延寻手臂一僵,突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这笑是什么意思?他紧接着说服自己,昨夜的事已经办妥,她一定不会成功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即便天气较好,冬日的北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可铸金台下的人们仿佛根本不觉冷。
终于,要到公布结果的时候了。
姜从珚退开一步,请陌巫拆模。
在数千人期盼的目光中,陌巫一点点拆去黏土外壳,露出里面的金人。
她上下仔细检查。
众人的心更是随着她的动作一上一下,所有人沉默不语,可变重的呼吸,灼灼的眼神无不诉说他们的期待。
北风也停了,气氛已经绷至极点,几乎快要承受不住。
终于,陌巫朝众人高喊出此次铸金人的结果——
“金人成!”
第111章 她仿佛真的得到了天神的……
“金人成”这句话清晰地穿透北风, 传至前排族t人耳中,又经由他们不断向外扩散,惊喜的呼声如海浪一般此起彼伏。
陌巫站在铸金台上,双手高举着金人, 太阳金光撒下, 金人熠熠生辉, 折射出明亮耀眼的光芒, 叫人几乎不能直视。
拓跋骁的目光在金人上短暂地停留了瞬便牢牢缚在了一旁的女孩儿脸上, 眼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骄傲和得意。
他就知道她可以。
她总是能给自己惊喜。
但更叫他得意的, 她现在是他的妻。
是他早早发现了这颗明珠,毫不犹豫抓到了手里。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狂欢中,唯独可地延寻支着僵硬的脖子,那双充满深沉眼睛此刻尽是不可置信,他死死盯着铸金台上陌巫手中高举着的金人, 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她怎么会成功呢?
他不相信, 他甚至怀疑这金人是不是她提前准备好,在他没发现的时候偷偷换了。但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她站在高台上,周围没有任何遮挡,铸金人的过程由上千双眼睛盯着,如果偷梁换柱, 不可能瞒过所有人。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还是说, 昨晚根本没成功?更或者,这是她的一个陷阱?想到这儿, 可地延寻后脊一僵,浸出一大片冷汗,耳边嗡嗡作响, 他甚至感觉自己的汗毛和头发在一根根竖起来。
再看陌巫手中的金人,他觉得那光芒几乎要刺瞎自己的眼了。
要是让她知道暗中破坏的人是自己……不,就算她知道了,只要他不承认她又能怎么样,他可不是普通人,他是可地延寻,是鲜卑除了王以外最尊贵的俟懃地何。
可地延寻还在努力压制自己混乱的思绪,高台之上,陌巫再次开口了。
“金人铸成,天神已经降下旨意,面前的女子就是祂选定的可敦,天神说,从今以后,所有人要像尊敬祂一样尊敬可敦。”
“可敦!”
说完,她张开双臂,深深地跪俯下去,以额触地,虔诚至极。
底下族人见此,纷纷跟着下跪,他们顾不得脚下泥泞的雪泥,顾不上衣服打湿后会多冰冷,他们火热激动,同样双手匍匐,以额触地。
“可敦!”
这一刻,他们发自内心地朝她叫出了这个称呼。
“可敦!”
数千人的呼声聚在一起,气势昂昂,绵延不绝,仿佛要冲破云霄,王庭各处角落一些实在脱不开身不能来观礼的人都听到了这震颤大地的呼喊,他们在这一瞬间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怔怔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一声又一声的“可敦”似水波蔓延开来,冲刷着所有人的心神。
天神认同可敦了?
这是最近几十年来头一个被天神认可的可敦,叫人如何不激动。
尽管她是个汉人公主,但从现在开始都不重要了,被天神认可的可敦,会给所有鲜卑带来好运、庇佑他们生存下去。
铸金台上,姜从珚沐浴在灿灿金光中,她脊背挺直,神态淡然,微微垂眸俯视脚下的民众,五色彩衣明亮鲜艳,衬托得她愈发高贵神圣。
她仿佛真的得到了天神的眷顾。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只有两个人还立在原地,一个拓跋骁,一个可地延寻。
拓跋骁自是不用说,他是王,可地延寻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拓跋骁冷冷偏过头,一双碧眸带着无形却十分沉重的压力落到可地延寻身上,可地延寻只觉有只手按在了自己肩背上,压着他屈膝跪了下去。
他不甘心,他几乎都能想象到这个汉人公主振臂一呼无人不从的场面了,可事已至此,就算他再不甘心也无济于事。
他后悔起最开始做下的那个决定了。
拓跋骁踩着台阶登上铸金台。
他来到姜从珚身边,执起她的手,面向脚下的鲜卑族人,提气高声:“从现在开始,族中要是再出现关于可敦的流言,便按对天神不敬进行处置。”
“是。”众人齐齐应声。
拓跋骁目露满意,偏头看向姜从珚如玉石般白皙又带着清冷冰硬质感的侧脸,她似察觉到他视线,也转过脖颈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喜悦。
这确实值得高兴,不仅破除了谣言,更让他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威望和认同,今后无论做什么都会顺利不少。
但事情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拓跋骁握着她柔软又冰凉的手指,不舍地捏了捏,这才放开她。
他先叫底下的人起来,接着道:“大巫占卜天意不准,用心险恶,故意歪曲天神的旨意,意图谋害本王和可敦,本王今日废除他大巫称号。”
“陌巫巫术高超,占出了天神的旨意,本王决定任命她为新的大巫。”
“王英明。”众人道。
“多谢吾王。”陌巫再次跪拜,极力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她没想到年近六十的自己居然还能成为大巫。她跟阿六敦都师从上一任大巫,她年长,占卜术远高于阿六敦,不管怎么看都该让她来继任大巫,阿六敦却不知得到了谁的支持让大巫改变了主意,最终决定让她和阿六敦比试占卜术,谁占卜的天意更准,谁就能成为新的大巫。
她以为自己肯定不会输,结果阿六敦在她占卜的龟甲上动了手脚,害她占卜失败,从此失去了大巫的位置。
时间一晃就是十多年,她早放弃了大巫这个位置,平日只能做些阿六敦不屑于做的占卜祭祀,没想到还能等到这一天。
真是天神保佑啊!
当然,这是王和可敦给了她这个机会。
她很明白,她今天能坐上大巫这个位置,一旦违背了王的命令,明天就会跟阿六敦一个下场。
“大巫请起。”姜从珚笑着道。
既然鬼神巫祝在鲜卑人中如此重要,她一时间也无法改变他们信奉鬼神的传统,那就直接把舆论掌握在自己手中。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铸金人仪式结束,二人踩着台阶走下铸金台。
大家以为今日的盛会就要结束了,却见可敦直直走向了可地延寻,不由好奇起来。
今日姜从珚一箭射了两只雕,现在,她要射第三只。
她站至可地延寻身前,眉眼下沉,携着一身锋芒毕露的肃杀,“可地延寻,你暗中命人在我今日铸金的金水中动手脚,妄图让我铸金失败,你可知罪?”
可地延寻瞳孔骤缩,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但仅仅不到一秒他便控制住了表情,镇定地反驳:“我不知道可敦在说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可敦今日铸金成功,便想借此机会对我发难吗?”
他不仅不承认,还倒打一耙反过来指责她。
姜从珚并不意外,也不恼怒,她早料到可地延寻不会轻易承认。
“来人,把人带上来。”
话音一落,不远处冶金作坊的栅栏门被打开,张铮亲自压着一个人过来。
看清那人的面貌,可地延寻下颌狠跳,皮上的胡须颤抖不已。
“你无缘无故就抓了我的人,即便你是可敦,也需要给我一个交代。”可地延寻厉声道,先声夺人。
他久居高位自有种迫人的威势,再故意做出一副被激怒的模样,犹如一头咆哮的雄狮,周围的族人都被吓退了半步。
祸到临头还敢这么嚣张,拓跋骁眉骨一压,胳膊一抬就想动手,姜从珚条件反射般按住他。她就知道男人激不得。
她面不改色地看着可地延寻,突然笑了笑,“你也说了他是你的人,那他所做一切都是你指使的了。”
可地延寻哑口无言,沉默了会儿才绷着脸继续道:“我没有指使他在你的金水中动手脚,你以为随便抓我一个人,再编造一个谎言就能治我的罪吗?”
“那你以为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罪,是一点证据都没有吗?”
可地延寻心头一突,不知怎的,突升起一股恐慌,难道她真有证据?
他眼神不自觉飘向了被张铮押跪在地上的可薄真,他明明告诉自己一切都很顺利,更没留下痕迹,怎么可能被她抓到证据。
可地延寻怀疑她在诈自己,咬死了不松口。
姜从珚再挥手,凉州亲卫便又押过来一个人,正是刍连。
他早吓傻了,昨晚被捆到现在,他惶惶不安,生怕什么时候就丢了性命,现在终于见到姜从珚,都不需人问,自己就倒豆子般将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可敦,我就是一时贪财,他拿着一锭金子找到我,让我给他做内应,说只要想办法帮他混进来找到今日铸金的铜水就行,事成之后再给我一半,可敦,我知错了,我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了,求您绕我一命……”
可地延寻冷笑,“难道你随便找个人编造出一串谎言就算是证据吗t?要是这样,我也可以……”
“当然不止。”姜从珚冷声打断他的话,“真正的证据就在可薄真手上。”
姜从珚给了张铮一个眼神,他点了下头,然后钳起可薄真的手掌,将他的掌心摊在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