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专门腾出了一座小型炼炉,匠人们正在为接下来的铸金人准备铜水,炉火烧得通红,同时还雕刻了模具。
白日渐暮, 所有东西都已预备妥当, 付铁生一一检查完炼炉、铜水、模具, 确认没有疏忽遗漏的地方, 对众人道:“明日铸金人需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今晚留两个人轮流值守, 看仔细了,绝对不允许出任何差错,尤其是铜水,否则万一出了问题,公主怪罪下来不是我们能担待得起的, 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众人齐声应道。
付铁生满意点头, 随即点了两个人的名字,留下他们轮流守夜,便叫其余人散了。
匠人们都信心满满,出门时脸上带着自信的笑,甚至开始憧憬着铸金人成功后公主会不会大手一挥又奖赏牛羊,这半年多来他们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不仅不用挨饿挨打, 任务做得好还能吃上一顿肉……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 唯有其中一个人垂着眼,异常沉默。
“你在担心什么?”
肩膀猝不及防地被拍了下,刍连吓了一大跳, 差点栽到地上,瞳孔一缩,不敢去看付铁生的眼睛,慌乱摇头,“没、没什么。”
付铁生定定地看了他两秒,让刍连有些紧张,咽了咽口水,下一瞬却见他忽然笑了,“没有就好,回去好好歇着,等明天看公主铸成金人,就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他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悦中了,根本没发现对方的不对劲。
刍连不敢问失败了会怎样,只能讷讷应“是”,然后跟着众人一起离开了作坊。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栅栏门口的雪地前,付铁生微眯起眼,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
事情果真在按公主计划的那样发展。
…
夜幕悄然降临,正逢月初,天空挂着一丝极细的上弦月,风雪消停,夜空朗朗,明亮的猎户星闪烁不定。
三更过半,灯火尽灭,人声、畜声渐低,连小儿的哭闹声都已消停,整座王庭陷入完全的沉睡。
淡淡的星光辉映在地面的白雪上,再借由雪光,隐隐约约照出帐篷轮廓,四周一片寂静,唯独冶金作坊里还有几间屋子亮着昏黄的火光。
这时,一道人影由远及近,如同一只灵活的野狼,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作坊的木栅栏。
他警惕地左右观察,没有守卫。
“咕咕。”
一道类似夜鹰的叫声响起,里面很快也传出一句相似的拟声。
接头成功,里面的人打开了栅栏门,这人便像泥鳅一样溜了进去。
“他们的东西都放在哪里了?”来人开口就问,语气带着高高在上的强势。
对方却不敢有异议,只低着头,语气讨好,“就在里面的一间屋子里。”
“你去前面带路。”
冶金作坊是姜从珚所有产业里最重要的一个,占地极大,错落分布着数十间土屋,没有人带路一间间找过去的话,不说耗费时间,万一被发现就完了。
二人的脚步轻得跟猫一样,还时不时前后张望,离得近了,窗户透出来的一缕火光正好照出前头这人的轮廓,不是刍连是谁。
他一开始当着付铁生的面离开了作坊,后却又找了个借口偷偷跑回来,一直藏在作坊里等着给来人做内应。
终于抵达,里面的炼炉还在燃烧着,金属铜在坩埚中融化成赤红的液体,散发着灼人的温度。
刍连试探着推了下门,竟然没闩。
轻轻推开门,他先摸了进去,原以为还要想办法找借口支走守夜的人,或许是屋子里太暖和,或许是对方想偷懒,竟然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呼噜声响得跟雷一样,他站到对方面前都没反应。
摸清状况后,刍连小心跟来人禀告。
对方思索了下,“不用弄走他了,你给我放风。”
“是。”
来人放轻动作来到炼炉前,炼炉是封闭的,他得先把顶上的盖子揭开才能看到里面的铜水。
他拿过旁边的铁钳钩,轻手轻脚地勾起炉盖,移开一丝缝隙,炉盖十分沉重,移开时难免发出摩擦声,他回头警惕地瞥了眼守夜人,对方睡得太熟,完全没有转醒的迹象。
他放心下来,转回头望向炼炉里面,果然看到其中赤红流金的铜水,他得意地笑了下,从怀里掏出一包树皮纸包的粉末,从缝隙中投进去,落到铜水中,很快便融入消失不见。
铸金成功很难,失败却很容易,一旦掺了不合适的杂质,必定铸不成金人。
他撒进去的粉末就是一种厉害的杂质,只要加上一点,那汉人公主明天一定会失败。
他好像都能想象到那个场景了,到时首领肯定会重重奖赏自己。
撒完粉末,他重新将盖子合上,放下钳钩,这时他才发t现自己手上沾了某种紫黑色的印记,好像是钳钩的柄不干净所以才沾上的,室内比较昏暗,所以他刚也没注意。
算了,不用在意这些细节,回去洗洗就行。
顺利完成任务,他心情十分不错,出了门,他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金锭,扔骨头似的丢给了对方。
刍连七手八脚地去接,完全不在乎对方的态度。
跟来时一样,这人消失时也无声无息。
刍连将人送走,松了口气,捧着手心里的金锭,目露喜悦。
有了这块金子,他就能换来许多牛羊和女人,过上自己梦想中的快活日子了。
光是想象着他脸上就忍不住笑起来,然而这笑却在他将要进屋时戛然而止。
“刍连,这么晚,你去哪里了?”
黑暗中忽然传来这么一句声音,紧接着,一支火把燃起,这才叫他看清眼前的情况。
门口,付铁生正带着人站在那里,脸上挂着笑,然而这笑却只叫他遍体生寒。
刍连瞬间被抽干力气,双腿软倒在了地上,手里握着的金锭也跟着滚到了地上。
——
鲜卑已经三四十年没出现过可敦亲手铸金人了,王庭中的族人听到新任可敦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铸金人向天神请示旨意时,无不好奇、惊讶、期待、振奋,他们十分想知道,这个新来的汉人公主会成功吗?
前几日有传言说,大巫占卜星象,有不祥的人在迷惑王,王却不远离这人,胡天神才降下惩罚使鲜卑遭受暴雪的侵袭。
虽然王身边有很多人,可不知为何,众人却第一时间想到了他娶的汉人公主。
当然,这个传言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尤其是受过姜从珚照拂的牧民,他们是感激她的,因为她好心收留,他们和家人才度过了最艰难的几日暴雪,可敦后面还组织人手帮助他们重新搭建自己的帐篷,用麦子交换他们冻死的牛羊,麦子能保存很久,这样一来,等到明年春天,他们还能有食物吃……可敦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帮助他们,不能叫人不心生感激。
可流言传得多了,一遍又一遍地在众人耳边响起,那些意志不坚定、左右摇摆的人,便也忍不住怀疑起来。
但现在,所有的怀疑和不确定都要有结果了。
可敦究竟是得到胡天神认可的神女,还是会给鲜卑带来的祸患的不祥之人,今天都能看到了。
天还没亮,热情的鲜卑族人便陆陆续续聚集到了冶金作坊的空地前。
这片区域本还算开阔,却也抵不住呼啦啦涌来的上千人,他们摩肩接踵,几乎挤成了肉饼,连小孩们听到可敦要铸金人都哭着闹着要一起来,现在正骑在阿多肩上勾着脖子等着看。
密密麻麻的人群聚在一起,离得远的连人影都看不清了,但这丝毫没影响到鲜卑人的热烈。
最宽阔平整的一片草地上,早已搭建起一座高达九尺的铸金台。
铸金台主体以木材搭建,平台圆形,径达两丈,十分宽阔,四周插彩色幡旗,最前方矗立一座高大的青铜鼎,这是重要祭祀活动时会用到的祭鼎。
铸金人选定可敦,这算得上最重要的祭礼之一了。
此时,陌巫正盘腿坐于鼎前,双眼紧闭,嘴唇不断张合,似乎在念祝祷词。
姜从珚和拓跋骁抵达时,族人们早将铸金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来了。”
“王和可敦来了。”
不知谁先喊出了这句,上千颗脑袋齐刷刷地转过去,仿佛一个个接到指令的机器人,竟显得有些诡异了。
见到两人骑马远来的身形,人群中先是爆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随着拓跋骁逼近,这声音便渐渐沉寂下去,众人只能用热切的眼神来表达自己的激动的心情。
历练多了后,便是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姜从珚也能做到泰然自若面不改色了。
她视线掠过牧民一张张黑中带红的脸,在离铸金台最前排的鲜卑贵族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
尽管极力忍耐,姜从珚还是看出他们的紧张。
可不由他们不紧张么,她今天成功的话,他们就再也威胁不到她了。
抵达铸金台前,拓跋骁利落翻身下马,又把她从马背上优雅地扶了下来。
姜从珚稍理了理衣摆,她今天没披斗篷,里面穿了厚实的羊毛衣,外穿赤青彩色长袍。
她鲜少穿颜色这么丰富又明艳的衣裙,但时人认为木火土金水对应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沟通天神需要自然的感应,所以崇尚彩色的巫袍。
时辰快到了,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缓慢而沉稳地登上木质台阶,一步一步,走到铸金台。
站得高,远处的人也能看清她的模样了。
今日的天气似乎也在偏爱她,连下了许多日的雪终于停歇,天空中灰云散去,露出澄蓝的天空,明亮的日光倾泻而下,给她如玉洁白的五官镀上一层辉光,在五彩衣袍的映衬下,显得庄重而美丽,气度华贵。
还没开始铸金人,众人好像已经能预料到结果了。
大巫被拓跋骁折腾得半残,自然主持不了今日的铸金仪式,不过就算他还能动,拓跋骁也不允许,于是来主持的人成了陌巫。
陌巫在巫师中的地位仅次于大巫,由她来祷祝,当然也合情合理。
陌巫先是带着姜从珚对燃着香的青铜鼎祭拜,嘴里又开始念词,大意是:尊敬的天神啊,鲜卑子民向您请示,面前即将浇筑金人的女子是您认可的可敦吗?如果是,请让她铸金成功,如果不是,那她将会失败。
等到所有祷词念完,陌巫终于宣布开始。
付铁生带着人将模具和滚烫的铜水抬上来。铜水放置在一个火炉中,下面的炭火烧得通红,尽管是寒冬,铜水上面的空气仍被高温扭曲变形,可见这铜水有多危险,一旦倾洒迸溅,轻则损伤机体,重则致残致死。
将模具置于一张石桌上,正面放好,姜从珚戴上隔热手套,拿起坩埚手柄。
她力气不算大,握着沉重坩埚的手臂却在这一刻纹丝不动,稳稳地从炉火中端出如岩浆般赤红黏稠的铜水,悬至模具上空。
最关键的一步要开始了。
姜从珚调整呼吸,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倾斜胳膊,从上至下,以均匀且恰当的速度将铜水倾倒入模具中。
铜水注入的瞬间,模具中的蜡芯在高达千度的温度中瞬间气化。
此刻,她完全摒弃了外界的干扰,眼中,心中,手中,只有面前的铜水和模具。
铜水汩汩流下,直至填满里面每一个空间。
她做得全神贯注,却不知,底下的人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焦心。
拓跋骁忍不住捏起了拳,碧眸牢牢锁定她每一个动作。
她先前跟他说过,她实验过,确实能成功。可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只要没到最后一刻,他如何也放心不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掐住了,几乎不能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