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内间,那些人在外间,姜羽儿只听到一道低沉的嗓音,“你们都下去吧。”然后就是众人告退的声音,最后同样是一声关门声。
如此一来,室内就只剩二人了。
姜羽儿攥起手心。
桓均穿过隔档的檀木屏风出现在她面前,他只看到一个弱小的身影坐在床边,正仰着头,眼神怯怯地看着自己。
“六公主不必紧张。”桓均不轻不重地宽慰了一句,然后撩起衣摆坐到了床对面的胡凳上,隔了将近一丈远。
姜羽儿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仍看着他,似个学生般等他训话。
桓均见她如此,心里暗叹一句,心想要是换成公主的话,她现在大概会面色如常地对着自己,商量接下来在桓府里的日子该怎么经营,他也不用担心她无法在这里立足。
蕴娘昨日那句话说得对,就算婚姻是假的,可在旁人眼里就是真的,他至少要让六公主能在府里好好生存下去。
桓均便将自己的安排告诉她,“公主,今夜我会歇在外间,您不必担忧。为了今后少些流言,这段时间我会隔三五日过来一趟,只是打扰您了。”
姜羽儿忙摇头,“不敢、不打扰。”
她其实很意外,她以为桓均会直接把自己丢在院子里,他现在竟然还肯来帮她做面子。
桓均又给她大致介绍了下府里的人口,桓老爷子有四子三女,桓均的父亲是长子。
桓均原本有个长兄,只是少时亡故了,时隔许多年他母亲才又有了他,然后又生了他弟弟桓延,在家排行十一,今年才十四岁,还在族学读书。
“……家里人太多,你一时半会儿也记不全,但也不必忧心,我们各房管各房的事,你只需要对大房的人熟悉就行了,然后就是十一郎,他年纪小还未定性,可能有些冒失,需要你多担待。”
姜羽儿像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认真将他的话记下。
交代完这些,桓均说了句“公主好生安歇”,便去了外间。
姜羽儿在床上坐了许久,将他刚才的话仔细回忆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记漏才稍微放下心来。
听他的意思,以后会给自己面子,让她尽量过得好一点。
这样很好了。
简单地洗漱过,姜羽儿小心躺回床上。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床铺,陌生的身份,她心一时静不下来,想起桓均在外间,又不敢出声,只能呆呆地看着帐顶。
她忽然又想起了阿姐,她说她到了鲜卑会给她写信回来,等她出宫就能收到了。
阿姐会给她写什么?她在鲜卑过得好吗?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还能再相见。
姜羽儿抱着自己胳膊,如同一只小兽缩在被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许久最终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
第二日,桓均带着她去认了人。
男性长辈只见了个礼,以后她在内宅不常见面倒是无需太在意,桓母和各房姑嫂婶娘这边却需要多熟悉熟悉。
桓母的态度还算和蔼,七郎的婚事都快成她的心病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娶六公主,但好歹是个公主,身份不低,模样也乖,只是看起来性格有些软,但也不算大问题,总比那五公主好。
十一郎桓延的态度则有些古怪,用一种她好像霸占了嫂嫂身份的眼神看着她,虽没口出恶言,但仍让姜羽儿紧张了下,桓均暗暗告诫了几句他才把眼神收起来了,只是仍不肯叫她“嫂嫂”,姜羽儿倒是不在意。
从今以后,她就要在桓府生活下去了。
——
拓跋骁的大军于七月中旬抵达雁门,羯族大将军率军五万严阵以待。
羯军占据雁门天险,他自认拓跋骁就算再能征善战也要折戟,结果拓跋骁命人绕后偷袭,他中计率兵救援,拓跋骁趁机前后夹击,幸得三王子及时来救才堪堪保住了关隘,却也折了数千兵马。
初次交锋,羯族大败,士兵间气氛低迷,对拓跋骁的畏惧更甚一筹,三王子厉声训斥了几次才勉强提起士气。
与之相反的,鲜卑军队气势高昂。
拓跋骁趁机犒赏底下将士,破例开了酒,但只许今晚,即便如此,鲜卑军营依旧热闹非凡,对面的羯族都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有人提议要不要趁他们放松时去夜袭,最终被三王子否决了,拓跋骁这样狡诈的人怎么可能毫无准备,说不定这又是一个陷阱,就等他们自投罗网呢。
气氛欢腾,拓跋骁露了一面,跟几位大将喝了两碗酒,紧接着就回了军帐。
他让阿隆摆出纸笔,提笔开始写信。
蘸好墨,他却没立刻下笔。
写什么呢?
第89章 想我了没。
要是见着她, 拓跋骁张口就能说来许多话,可现在要他写信,他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写。
他还是第一次给她写信。
他们汉人写信向来文绉绉的。
帐外是热闹非凡的笑声、喝酒声,帐中只有他一人, 坐在灯下苦思冥想。
许久, 拓跋骁终于落笔, 写下一小段, 还没写完, 他自己读了遍, 忍不住皱起眉,这信怎么看怎么奇怪,他怎么会说这么文绉绉的话。
他抓起写到一半的纸团成一团扔到脚边,重新铺开一张。
这次他不再刻意编那些话了,连“某某亲启”这样的话也没有, 直接开篇写上自己想说的话, 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洋洋洒洒写了十几张纸才算结束。
等墨迹干透不会弄花后,他将信纸卷成筒状,塞到一只竹筒里,吹了声竹哨,灵霄便拍打着巨大的翅膀降落到帐前。
拓跋骁的亲卫们都见惯这只大白雕了, 它个子大, 一只尖利的喙和两只钢刀一样的爪子,加上血红的眼珠, 一眼瞧过去凶得瘆人,等闲人轻易不敢靠近。然而它的性格却跟它外表截然不符,一路上都懒得很, 每天趴在压运粮草的车上,一步也不肯自己飞,偶尔飞起来,它竟想偷跑回去,被王发现后喝了回来,然后又懒洋洋地趴着,好像生命都失去了乐趣。
灵霄落地后,收起庞大的翅膀,伸着脖子左右理了理羽毛,似乎将自己打理得满意了,才扬起头颅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进入帐中,它也不正眼看拓跋骁,侧对着他,昂起脖子淡淡地叫了声,语气骄矜得很,似乎在问,你叫本大爷来干什么?
拓跋骁白了它一眼,没跟这只扁毛畜牲计较。
“你今天就能回去了。”
“哟?”
不知灵霄是不是听懂了,眼珠转了转。
拓跋骁径自走到它面前,将手里的竹筒绑t到它粗壮的小腿上,灵霄还想躲,却被他一手按住了脖子。
“咕。”灵霄不满地滚出一声咕噜。
拓跋骁再三确认信筒绑紧之后才松开了灵霄。
灵霄低头看了眼,眼珠转了下,不习惯地动了动腿,又谴责地看着拓跋骁——你居然给小鸟绑这么大一个东西!
“你要是敢把我的信弄丢,回去就拔了你的毛烤鸟吃。”拓跋骁恶狠狠地“威胁”道。
听男人语气这么凶,灵霄很不爽。
拓跋骁才不管这些,再次拿起竹哨吹了个音调。
灵霄眼神瞬间亮了,看都不再看拓跋骁一眼,“咚咚咚”跑出帐外,拍打着巨大的翅膀飞了起来,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阿隆见状,主动来问,“王,灵霄飞走了。”
拓跋骁:“我知道。”
看来这是王的意思了,阿隆便不再多嘴。
——
犒赏过将士,鲜卑军气势大盛、杀意凛凛,只恨不能立马踏平羯族。
五都什惶惶不安,先前派去梁国的使者回来,说梁帝是这样回复他的:朕以公主妻漠北王,两国有婚姻之盟秦晋之好,亲如兄弟,岂有背友而助寇之理乎!
五都什听完,破口大骂,什么盟友不盟友,梁过小儿分明就是惧怕拓跋骁不敢跟他正面开战罢了,还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羯族败了梁国还能安枕几日?
三王子听闻,前来相劝,“梁人懦弱,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五都什:“拓跋骁的骑兵如此凶悍,我们靠自己怎么抵挡得住他?”
三王子道:“我们族内多山地,拓跋骁习惯了在草原上驰骋,肯定不擅长攻城,只要我们把人聚集起来守好关隘和城池,拓跋骁一时也奈何不了我们,等到冬天大雪覆盖道路,粮草难以送达,到时他就不得不退兵了。”
听起来似乎可行?
正面冲锋他们肯定敌不过拓跋骁的铁骑,如今也只能靠拖,拖到冬天大雪封山。
五都什当即下了命令,让大将军孥力秦和三王子托克领兵,坚守不出,还连夜加固关隘城墙,准备大量滚石、火油、箭矢,只要拓跋骁敢来攻城,必叫他们损失惨重。
拓跋骁大军兵分两路,让苏里和段目乞他们攻打西线,他自己和拓跋勿希各带一万精骑兵临雁门。
雁门关,这个天下最著名的关口之一,向来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是中原王朝抵御胡敌的重要屏障,如今却落在羯族手中。
梁帝的担忧也不算错,一旦拓跋骁拿下雁门关攻下羯族,中原就再也没有任何天险能阻碍他的铁骑了。
拓跋勿希带着骑兵上前挑衅了几回,发现这些羯人竟然半点儿不在意,任他怎么骂,对方就是跟个缩头王八似的不出来,反而站在城墙上跟他对骂,气得他直跳脚,回来对着拓跋骁一顿输出,说他要领兵去强攻,拓跋骁没应,叫他按兵不动。
如此过了两三天,拓跋骁也明白羯族的计划了,他们打算耗死他。
他从王庭远道而来,哪怕能从周边劫掠,这么多人的口粮,尤其是几万匹战马的草料消耗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一但粮草不济军队战力大减,羯族就有机会反攻。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好计策。
然而,天底下从没有攻不破的雄关。
拓跋骁想起自己带来的书,又想起临走前她送自己的沙盘,一边看书一边在沙盘上推演。
拓跋勿希又闯了进来,阿隆尽心尽力地拦了,可惜拦不住,只好向王告罪,拓跋骁挥挥手让他下去。
“拓跋骁,那些羯贼当缩头王八,你也要当缩头王八吗?都多少天了,你一个兵都不出,这仗还打不打了?你不去打仗,我去总行了吧,我不怕死。”
“我告诉你,就算你再拦着我,我今天也一定要去攻城。”拓跋勿希一拳砸在桌案上,整个沙盘都抖了一下。
听他如此嚣张的挑衅,拓跋骁抬起头,却没有骂回去,只沉着碧眸看了他几秒,而后冷笑一声,“好,你要去就去!”
拓跋勿希这个羊粪脑袋,就算跟他说再多他都听不进去,只有自己吃了败仗才能受到教训。
拓跋勿希只听到了自己能出兵,根本顾不上别的,转身就走了,立马召集手下准备攻关。
张铮正好来向拓跋骁禀告事情,听到了一耳朵,进来后犹豫了下还是劝拓跋骁,“六王子此去恐怕会损失不少人手。”
拓跋骁冷声道:“就是要他败上一场。”
张铮便不再说什么了,向拓跋骁呈上图纸,上面全是抛石机、云梯、撞车、塞门刀车、弓弩、巢车等十分实用的攻城器械。
张铮在凉州虽是守城那一方,对这些器械亦了如指掌,鲜卑骑兵就要陌生许多了,他们惯在平原作战,周边部族也没有城池,他们几乎没有攻城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