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让那位雅姑娘在进门后得知自己跟良妾的名分擦肩而过,明棠念头一转,决定帮她一把。
“那孩子毕竟是她在外宅怀上的,夫君确定要就这么把她接进家来吗?”明棠仍旧看着自己的指甲,循循善诱道:“怕是有些多口多舌的人会说些闲话呢。”
若是有了名分就不一样了。
至少表明了陈家的态度——陈家是有十足把握确定这孩子是陈家血脉无疑的。
陈文耀恍然,这才明白了明棠的用意,心中愧疚更甚,甚至头一次觉得有些羞惭。
枉他得知雅云有孕后一直心喜又忍不住忐忑,甚至担忧明棠以势压人,对她不利。如今显见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分明是他对不住明棠,明棠却能在得知此事后还这么为他着想。
脸际不禁泛起热辣辣的烫意,陈文耀这下是真的语气凝涩了:“幼娘,难为你这么为我想着。你放心,你始终是这家里的女主人,任是谁都越不过你去。”
看着陈文耀的表情,明棠相信,有今日这样一番作态,至少十年内,她的地位都绝对无可撼动。若是那个雅姑娘仗着有孕心态有变,陈文耀也一定会采取手段将她压下去。
只是——这不本来就是她应得的吗?妻者齐也,陈文耀只是在跟她保证她能获取她应该得到的妻子的权力和地位而已。
把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当做奖赏和保证...明棠暗哂,她不会真被当成冤大头了吧?
“既如此,我就当真了。”明棠笑了笑,露出些恰到其份的笑意。
“既然事情已经说开,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她叫进府来吧,办文书之前总该让我先见一面。”
陈文耀如今哪会有二话?当下就站起身来。
跪的久了,他起身后还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却是立马看向陈太太,安抚道:“我没事,腿有些麻了而已。”生怕陈太太借题发挥一般。
慢慢行到门口,挥手将坐在门口的束妈妈叫过来,陈文耀语气淡然:“你带几个人,去槐树胡同把雅云叫来。跟她说少奶奶要见一见她,让她别担心,是好事。”
不是吧,少奶奶就这么答应了?
也是,婆母和丈夫压着,外头大着肚子现等着生孩子,早晚的事罢了。束妈妈心中嘀咕着,领命而去。
陈文耀站在廊下,看着束妈妈远去的背影,大好春光中,他仿佛心头大石被搬开,胸口油然而生满满的喜悦,连带着看这间自己以往总觉得狭窄的院落也多了几分阔朗。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路总是要一步一步走的,之前觉得最难过的一关现如今不也顺利过去了吗?他如今才二十三岁,有的是大好的前程。
被束妈妈领着,一步步慢慢走进来的雅云扶着后腰,慢慢踏进正院,看见如被洗去一身疲惫的陈文耀,目光不禁闪了闪,有些相信自己是真的如愿以偿了。
她步子迈得极稳,即使看到陈文耀了也不显得多么激动,直到走到他面前,才极慢地蹲下去,一举一动间莫不显示出她极看重腹中的孩子。
雅云心知陈文耀对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情谊,看重她不过是看在腹中孩子的份上,便处处表现出以子嗣为上的态度。果然,这一招在陈文耀面前屡试不爽。
本来看着她无动于衷的陈文耀目光都柔和了些,竟亲手将她扶了起来,低声道:“放心,少奶奶脾气极好,只要不犯了她的规矩,她一贯是很和气的。”
雅云顺从道:“妾一定以少奶奶为尊。”
跟在陈文耀后面慢慢走进正房,雅云便见堂中端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妇人。
主位上的那个一身宝蓝衣裙,发间明晃晃几件金饰,露出来的腕子上更是有只拇指那么宽的扁平金镯,此时正看着她的肚子,一脸的喜形于色。
左手第一那把椅子上的却是通身不见什么饰品,唯鬓边垂下一串莹润的珍珠,正轻轻颤动着。
雅云目光闪了闪,心中已知此人身份,目光情不自禁落到明棠脸上,恰巧与她对上目光。那双眼睛清透又凛冽,眸子开合间仿佛比她鬓边的珍珠还要耀眼,雅云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这位主母恐怕不好伺候。
好在陈家也不是她这位主母的一言堂,至少这位陈太太就很好糊弄么。而她既然能进门,这位不好伺候的少奶奶想必至少生产之前奈何不得她。
雅云小碎步上前,陈太太身边的第一得意人束妈妈已经在这会儿功夫里端来两盏热茶,在一旁候着。
陈太太面前的地上,竟连软垫都预备好了。
雅云护着肚子,慢慢跪在软垫上,接过茶盏,恭敬又柔顺地呈上:“太太请喝茶。”
话音刚落,陈太太已经马上接过,抿了一口,从腕间褪下那只金镯递给雅云:“好孩子,快起来吧。”
“多谢太太。”
雅云顺从起身,正要向主母敬茶,已被陈太太拉住手腕细细打量。
“真是个好孩子,模样儿也周正。孩子有五个月了吧?往后就安安心心在家里住下,算来你应该是秋初的产期,不冷不热的,正是好时候,坐月子也不难受。”
雅云鹅蛋脸,杏仁眼,五个月的身孕却依旧不显臃肿,垂眼看人时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一看便心生怜惜。
此时她低声一句句回答着陈太太的话,恭敬孺慕之态溢于言表,陈太太这还是头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神态看着说话,由不得就多了几分喜爱,说话声更显轻柔。此时若是有不明就里的人进来,真要感叹一句,好一对关系良好的婆媳。
在一旁坐着的明棠也不催促,只是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位雅姑娘,目光落在她凸起的小腹上,嘴角勾起一抹极轻微的笑意。
过了许久,陈太太终于意识到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示意雅云给明棠敬茶。
明棠丝毫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顺顺当当接了茶盏,倒让一心忐忑着会不会被刁难一番的雅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失望。
她都想好要是被刁难了该怎么应对了。
正要起身,明棠却道:“且等等。”
雅云心中一紧:要来了要来了。
却见明棠从发间取下一支银色长簪,略略俯身,簪在雅云发间:“母亲既赏了你,我不好跟母亲比肩,这个就给你玩儿吧。以后跟母亲同住,可要替我好好服侍母亲。”
雅云一时怔愣,竟忘了起身,情不自禁看了眼坐在主位上的陈太太,就见她点了点头,显然是早就知道了。
雅云难以置信。
怎么会跟陈太太同住?
不是应该跟主母同住吗?
哪家妾室会住在婆婆的院子里?这要是同住了,岂不是被看得死死的,还怎么引得夫主过来看望?
若是跟主母住在一起,哪怕是现在怀着身孕,雅云也有法子让陈文耀来过夜,如今难道还在陈太太的院子里跟夫主睡在一起吗?
人跟人都是相处出来的,她还要待产好几个月,夫主又不会常来正院。等孩子生下来了,谁还会记得有她这个人?
雅云看了明棠一眼,却见她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心中大恨:怪不得没有丝毫要为难她的模样,原来早就盘算好了!
只是当着夫主和太太的面,雅云天大的胆子也丝毫不敢表露出来,温顺低头:“是,妾谨遵教诲。”
她正要起身,明棠的话却还没说完。
“你如今既然要进门,本来也该摆桌酒意思意思的,既然怀着身孕,也就罢了,只把纳妾文书办了就是了。”
纳妾文书?雅云一时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
这要是有了文书,可就是良妾了。她可是外室借子进门,不是少奶奶身边预备好的通房,她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位少奶奶一时好一时歹的,每一招都出乎雅云的意料之外。虽想不出纳妾文书有什么玄机,只是对她来说毕竟是好事,她略带三分犹疑:“妾谨遵少奶奶吩咐。”
难不成是少奶奶知道自己不能生,所以要施恩于她,好笼络她一番?
第7章
这个本应一被捅出来就引发惊涛骇浪的大事件就这样看似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悬在陈家上空中的阴云也仿佛随之消散。
正房里四人各怀心思,却是每一个人都对这个结果满意不已,都觉得这事的结局对自己最为有利。
陈太太要抱上孙子了,雅云得偿所愿登堂入室,陈文耀以后妻贤妻妾美,而明棠对眼下这个结局更是说不出的满意。
皆大欢喜,可谓共赢。
得知府中突然多了一位怀孕的姨娘的家下人们却是不约而同心中惶恐。
——这无子的正室,怀孕的姨娘,谁会相信以后家里风平浪静?主家要是以后要闹点什么事,保不齐就拿他们当了替死鬼。
被指去服侍雅云的小丫鬟桃花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怎么就那么管不住这张嘴呢?就不该在那个雅姨娘带来的丫头问府里规矩时好心告诉她的。
现在可好了,顺手就被束妈妈指去服侍姨娘。
正院是陈家最大的一进院子,房舍不少,陈太太思来想去把雅云安置在了东厢房,里面原本住着的人自然要赶紧着搬出去。
桃花在府里不上不下,拿着二等的月钱,这个时候自然也逃不过去,忙活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吃晚饭,就得知了这个对她来说算是晴天霹雳的消息。
也只好化悲愤为食欲,趁现在还没过去,多吃了几口饭菜,到了晚间,便过去拜见新主子。
住在正院东厢的雅姨娘极好说话,见着桃花,丝毫不因为她年纪不大就轻视她,端着一脸和气的笑意,谦逊而谨慎地表示自己刚来,不懂这里的规矩,以后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地方,还请桃花妹妹直言相告。
桃花恭恭敬敬、诚惶诚恐,心里却直撇嘴,怀着孕能进家门,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打定主意只做分内之事,以后也要想个法子调到别的地方才好。
果然,雅姨娘赏了她一个小银锞子就打发她下去,跟着雅姨娘同时进府的一个丫鬟却留在屋里,两人显见着有话要说。
那丫鬟名叫小红,此时正在欣赏陈太太早间赏的那只金镯,口中满是艳羡:“这镯子怕不得有三四两重,主子好福气,这老太太一看就是个阔绰人,以后主子生了长孙,还不得有什么东西都赏过来。”
雅云心中也极满意,这镯子好看不好看不重要,最主要是金子做的,贵重啊。
小红将镯子珍而重之放回妆匣里,转头就开始批评明棠:“早就听说这个少奶奶家底丰厚,怎么出手这么小气,就一根银簪子,还是个空心的,再没见过这样家底丰厚的人了。”
雅云看着那支长簪,虽然也觉得这东西太过简薄,倒没好开口说明棠的坏话:“她也是个可怜人,恐怕直到现在才知道有我这个人呢,心里定是有怨。”
少奶奶家底丰厚是肯定的,单她今天在少奶奶发上看到的那支步摇,恐怕便抵得上她之前住的那间小院的价格,这银簪都不像配出现在少奶奶妆匣里的样子,也不知她是怎么翻出来的,定然是知道了她的事之后刻意拿出来恶心自己的。
只不过,想到下午有人送来的文书,她又搞不懂了。
单这一张文书,就是再给她拿两只金镯来,也不换啊。
难道说少奶奶眼里,家里多个良妾比省几分银子还重要?所以宁愿拿这个来施恩?
小红可没本事猜到雅云心中想着什么,此时颇有些异想天开道:“主子,您今天第一天过来,少爷会不会过来看您啊?”
雅云将银簪放好,白了小红一眼:“谁家娶了亲的少爷晚上在老太太院子里过夜?你也动动脑子。”
小红顿时傻了眼:“那可怎么办?”这不是说少爷以后都不可能来了?
雅云动作轻柔,轻轻抚了抚肚子:“还能怎么办?安心等着生孩子就是了。”她这个身份,要是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才是一辈子的依靠。
要是少奶奶一辈子生不出来,那造化就更大了。
雅云嘴角含着笑意,忍不住便想远了。
*
东小院里,明棠坐在妆台前慢慢梳着头发。
要说这辈子她最满意的就是自己终于养出了一头好头发。
乌黑亮丽,又柔韧又顺滑,基本上一梳就通,最重要的,还很茂密。
丝毫不像上辈子,到处都是头发,就是头上没有。
陈文耀靠在床头,手中捧着本书看得心不在焉,犹豫了好几息,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幼娘,你还不歇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