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不舍地再次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起身,走到床边,拿小剪子轻轻修剪了一下烛芯。火光被短暂地压下去一瞬,随即猛然跳起,比之前还要更明亮些:“夫君不是在看书吗?我还以为你要过一会儿才睡。”
脱下鞋子,跨过陈文耀,进了自己的被窝,明棠刚要闭上眼睛睡觉,一只手从旁伸过来,准确地握上了她的。
随后帐幔被放下,暖黄的烛光透过青色床帐被过滤地柔和又昏暗,霎时便多了几许暧昧。
“我很想你,幼娘当真不知道吗?”陈文耀摸索着与她十指相扣,人也起身,翻身压在明棠上方,居高临下看着她。
管你想不想,反正我不想。
明棠眉头一皱,有些为难:“夫君,我今天累了。”
陈文耀顿时一僵,心头火热如被冰水浇熄,颇有些无趣地躺回去,只是手却还固执地牵着明棠的:“幼娘,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你信我,日后我必让你夫贵妻荣,诰命加身。”
“嗯,睡吧。”
睡着了才好做梦。
一夜无话,至天明时,明棠睁开眼睛,身边早没了陈文耀的身影。
起身梳妆罢,明棠颇有些感慨地看了看自己住了三年的这间小院,到正院给陈太太请了个安,便带人出府。
陈太太自从明棠进门第一年,在出门这件事上为难了明棠两回并以自己被搞得灰头土脸为结局以后,就素来不管明棠的事。
知道明棠又出门去了,连问都没问一声是去哪里了,只满怀欣慰地看着雅云:“你头天过来,可有哪里住得不习惯?要是哪里不好,只管跟我说,可不能委屈了我的乖孙。”
雅云羞涩低头:“一切都好。太太极慈和的人,少奶奶也大度,妾进了门就如掉进福窝一般,怎会有哪里不好呢?”
陈太太顿时觉得遇见了知音。是嘛!她也说现在陈家可是寻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好去处了,可不就是福窝窝吗?
什么时候儿子再升个官儿,叫那个儿媳妇也这么想就好了,她也能理直气壮抖一抖婆婆的威风。
明家宅院里,明夫人正揽着明棠,还在试图做最后的确认:“幼娘,当真不再考虑一番吗?”
陈家的日子虽是肉眼可见的不甚安稳,却也不过是寻常事,幼娘只要稍动心思,以后也未必不得善终。
若是和离归家来,众人的眼光且不说,日后自己跟老爷去了,幼娘跟着兄嫂过日子,总会有种种不便之处。若是要再嫁...一来,明棠毕竟嫁过,二来,子嗣上有些问题,若是要再嫁,便只能往低了寻,还多半是续弦。
明夫人看得上眼的女婿一个是世家嫡长子,一个是年轻进士。哪怕如今是要和离了,在明夫人眼中,陈文耀毕竟不算离了格,只不过是女儿不愿意跟他继续过下去而已。
现在已是如此,若是往低了给明棠找新夫婿,不说过不过得了自己这一关,恐怕就算是处处都满意,明棠也是看不上眼的。
“娘,我既已决定,便不会改,更不会后悔。”明棠知道母亲在担忧什么,她无法保证以后能否过得好,但她确信,她绝不会为眼下这个决定后悔。
明夫人看着明棠,叹一口气,想着从长计议也好,便带着女儿一道回了她以往居住的安乐居。
安乐居是明棠长大的地方,出嫁几年,因明家人口少,还不到觉得屋舍紧张的时候,这地方便一直空着,明夫人时常令人打扫着。
此时母女二人相携归来,明夫人一想到自己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的女儿才出嫁几年就不得不和离归来,心中不由酸楚。看着院中那棵繁花落尽,如今浓荫遍地的桃树,有心活跃气氛,便笑道:“你既回来了,这树上结的果子便不用巴巴儿的使人给你送去了。”
明棠仰头看着树上如今个头不显的青涩小桃子,顿时口舌生津,不禁埋怨:“娘也真是的,这时候提什么桃子,光看不能吃的,少不得一天念叨个八百遭的,盼着能早些吃上了。”
“就知道你是个馋的。”两人说笑着,一边追忆这些年来的故事,一边细细说着明棠不在家这几年的一些小事。
这边母女二人正是和乐融融,那边明侍郎的书房里却是气氛凝重。
明侍郎长子明让眉梢紧皱:“幼娘真是铁定要这样做了?”
他也不是头一天知道明棠要和离,却一直以为是气话,过几天消气了自然也就好了。
谁知道父亲今天把他们兄弟两个叫来,头一件事就是给他们看了和离书,那上面父亲甚至都已经签了字盖了私章。
和离书这东西,虽然明让没见过,但也知道是要夫家与娘家都同意。如今父亲盖了私章,表明意见,在明让眼中,这就已经是木已成舟。
——反正陈文耀便是要拒绝也拒绝不了,明家有的是法子压着他同意。
“幼娘这孩子,气性大啊。”明侍郎感慨,也不知在她幼时那样骄纵她到底是对是错。
“离了也好,离了陈家,难道我们家还养不活幼娘了?不过是多一口子吃饭而已。”明家次子明礼就干脆得多。
“哪有这么容易?”明让一皱眉,“幼娘毕竟是无孕归家,有些事,好说不好听啊。”
明礼嘿嘿一笑,做出个怪样:“我懂我懂,不就是放点风声出去嘛,这事容易的很。”
明让一脸不忍直视:“三弟,你已经三十四了,不是十四。”真不适合做这样的少年表情。
两个加起来年过半百的兄弟险些要在书房里吵起来,最后还是被已经过了半百的明侍郎轻松碾压。
“老三既然觉得简单,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先把这和离书给正明送去,老二你也写个奏折预备着。”
两人瞬间恢复正色,各自领了任务去办。
待两人离去,正襟危坐的明侍郎抚了抚胡须,起身便往安乐居方向走去。
小女儿出嫁这几年,他也怪想的好不。
第8章
家下人来报,亲家老爷家的三公子正在府上等候时,陈文耀心中是疑惑的。
要知道,虽说自己也算是明家看着长大的,娶了明棠之后,明家两位兄长却是每次看到他都要挑剔一番,只有过年自己与明棠一道上门拜年时才会面色和悦些。
因而陈文耀虽知道姻亲是再可靠不过的关系,明家三舅兄更是与自己同在御史台为官,却也碍着他一贯的表现,不好表示亲近。
至于对方亲自上门,这更是陈文耀再也没想到过的事。
来不及多想,陈文耀只知道不能让明礼多等,当下便推说有事,提前告辞。
在场众人都是见到有人来寻陈文耀说了些什么的,也知道他怕是真的有事,各个都通情达理的不得了,等陈文耀一出门,却是借着三分酒意,顺势开始聊起了陈文耀的家事。
“听说陈大人昨天去衙门办了文书,家里纳了个小妾。我隐约听到那小厮说了个‘明’字,怕不是岳家来人去训斥他的?”
一众男人顿时会意,低笑声不绝于耳。
“骂就骂呗,反正是纳回家了,陈正明还有本事说服他媳妇办了文书,岳家能如何?”
是啊,岳家能如何?
陈文耀归家路上,猜到明家可能是为纳妾一事而来时就已经恢复了坦然。
左右明棠无孕是事实,纳妾文书是明棠提出去办的也是事实。就算是岳父亲自过来训斥他,他也站在有道理的一方。
以后对明棠更好一些,补偿她一番就是了。
心中打定了主意,陈文耀在书房中看见明礼时便十分有主人的风度,不亢不卑行了礼:“舅兄安好。”
明礼端坐椅中不动,坦然受了他的礼,却不回应他的话,而是以目示意桌上的信封:“我今日来也没别的事,就是给我爹跑个腿,你要是不忙,就先把信看了再说吧。”
岳父给他写的信?陈文耀一时措手不及,就有些疑惑,心中盘旋起各式各样的念头。
不过任是他想得再多,思维再复杂,也没料到信封中那一张薄薄的纸上写的内容竟是如此出人意表——
那竟是一封和离书!
陈文瞬间脸色大变,仿佛被末尾那一方朱红小印灼伤眼一般,面色涨红道:“我不同意!”
明礼轻咦一声:“这...虽不知道父亲写的什么,陈大人你确定真要拒绝吗?”
话中隐含的威胁之意让陈文耀怒火更炽:“即便是岳父大人亲至,我也只有这一句话,恕难从命!”
明礼叹息一声,起身,握住陈文耀那有些颤抖的手腕,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取出那张角落已经被捏出褶皱的信纸,慢慢展平,动作十分之不疾不徐,却是半个字也没说。
怒火没了可以承载的流向,陈文耀紧绷的姿态不过是维持了十几息便有些难以继续下去。愤怒之下涌向大脑的血液渐渐回流,牙齿却还在咯咯作响。
明礼觉得他还是能够能够理解的。
这女方提出的和离嘛,实际上不就是女方不愿意跟男方一起过了,跟休书有什么区别?说起来,比休书还要性质更严重些。
男子休妻,再娶不难,女子大归,却少有二嫁的。
所以这是明摆着明棠宁愿一辈子孤苦终老也不愿意再跟他过日子了啊。
明礼自忖,若是别的男子遇到这种事,他鄙夷之余还要心生同情——毕竟是丢大人了。可这要和离的是他妹子,明礼就只剩后悔了,早知道这样,当年怎么也该帮着母亲再挑挑。
和离书慢慢被展平,一角的折痕却还是处处可见,显得颇为可怜。明礼扫了一眼,将那和离书随手扔到桌上,颇为语重心长:“陈大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确定要拒绝?幼娘既然都提出了这件事,你就是不同意,这夫妻之间有了裂痕,以后又该怎么过日子?就跟这和离书一样,你看着不爽,捏皱了它,我展平之后也还能用,却是怎么都回不到从前的模样了。”
“倒不如现下爽爽利利签了字,日后你自去寻良缘,我们家幼娘呢,既然回了自家,有父兄在,自然也不会过得不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岂不比绑在一起做一对怨偶的强?”
陈文耀紧咬牙关,甚至觉得齿根处隐隐作痛,却总算知道了为何从昨天到现在总是隐隐的有些不安。
为什么明棠答应的这么爽快,为什么要主动提出来办纳妾文书,又对雅云不管不问,亏他还想着这与明棠一贯以来的性格不大符合,如今再看,恐怕她早就想好了要和离!
甚至她一定也是早就知道了雅云的事,在他外出归家之前就已经说通了明侍郎与明夫人,这才能在他归来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拿着和离书上门。
还真是处心积虑啊。
明礼字字句句皆是看似温和的劝告,甚至陈文耀竟真生出几分既然已经没办法再过下去,不如就这样也好的感觉。
——怪不得岳父会让三舅兄上门办这件事,而不是让身为长子的二舅兄过来,恐怕也是看在他同在御史台为官,一张嘴能够舌灿莲花的缘故吧。
不知为何,陈文耀心中竟生出几许悲凉——他也算是自小在明府长大的,从来知道明府对他恩深义重,却没料到一朝与明棠有了矛盾,明家人竟真的能迅速摒弃这十几年来的情份,一致把他当做敌人来应对。
而最难堪的是,即便如此,他也必须试图挽留明棠。若是丢了明家这个岳家,他不知要平生多少波澜。
陈文耀低下头,怒火渐渐降下,冷静浮升而起:“三舅兄说的是。只是若要我就这样签字落章,我实在是不甘心。明明昨日里我还与幼娘同床共枕,成婚三载里我们更是一向琴瑟和鸣,舅兄对我们以往如何想必也有所耳闻,这教我如何相信幼娘突然便要与我和离?还望舅兄能体谅我的心情,让我与幼娘见一面。”
说完,他有些寥落地笑了一声,“就算是让我和离之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吧?”
明礼一时便有些犹豫。
这要是不答应吧,未免显得过于不近人情,毕竟只是见一面。
若是答应吧,幼娘会不会嫌他办事不利,觉得再见这个人晦气啊?
犹豫几息,明礼还是应下了:“行吧,那就见一面。”
左右是在自己家见面,也不怕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那张和离书,提醒道:“你还是把这个带上吧。要是见了面也没劝好,也省的回来拿,或是再让我爹写一份了,到时候多难看。”
以他对幼娘的了解,别说是见一面,就是见十面,只要是幼娘打定了主意的事情,谁都别想劝回来,还是现在就把东西预备上的好。
陈文耀面色隐隐发青,倒是没拒绝,甚至主动带上了自己的私章。
他毕竟是个少年得意的进士,虽盼着有得力的岳家,可也有自己的傲骨。
若是真见了面也没办法劝得明棠回心转意,他的确是该当场把和离书签了。否则就如同明礼说的一样,实在难看。
*
明棠是在安乐居的桃树下见到陈文耀的。
其时正是下午,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打在地上,烙下一个个耀眼的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