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逢年过节,谢家晨醒昏定的规矩便会越发郑重,似乎默认这一日是必须要去的。谢让虽不认同这种“孝心”,在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素来不做坚持,反正也睡不着了,随口说那就去吧。
等谢宏郑重其事带着谢让、谢询、谢凤宁和谢燕真一起去了主院,除了大房,其他人都已经到了,看着谢让的目光各种复杂,却一个个都十分安分。
老王氏难得起了个早,没让大家等着,于是众人请了个安,老王氏便叫他们各自回去。
“让哥儿,你留一下。”老王氏道,又叫谢宏,“老二,你过来坐。”
谢让便留了下来,坐在下首看着谢宏和老王氏母慈子孝,嘘寒问暖,等着老王氏发话。
“让哥儿,你大伯父……被关在陵州大牢,这事你可知道?”老王氏问。
“知道。”谢让态度恭敬地答道,“我抓的。”
“你……”老王氏一句话差点呛住,忍了忍敲着拐杖斥道,“他是你大伯父。”
“对,”谢让依旧恭敬地答道,“所以陵州城除了我,还有谁会抓他。此事祖母就不必多言了,谢诚、谢凤歌我能网开一面,暂时留他们的性命,因为他们得罪的是我,算是我给祖母和父亲的情面了。但大伯父不同,大伯父所犯之事,有违国法,有违德行,有辱谢家的祖宗,这不是我能不能原谅的事。”
老王氏忍了忍,说道:“让哥儿啊,那好歹是你大伯父,你把他放了吧,我以后好好管教他。”
“不必了。”谢让道,“祖母要没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你敢!”老王氏指着他道,“让哥儿,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也不能六亲不认!今日你给我句准话,你到底放不放你大伯父,你敢不放,我……我死给你们看!”
谢让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方才说了,谢诚和谢凤歌,我暂且留着他们,是我给祖母和父亲的情面,大伯父不行。这不是家事,祖母逼我也没用,逼得急了,我就把谢诚杀了作罢。”
“孽障,孽障!”老王氏劈手砸了个茶杯过来,往地上一滚哭嚎道,“我不活了,你这是要逼死我呀!”
“让儿!”谢宏情急道,“你怎么跟祖母说话,你真要逼死你祖母吗!”
谢让一怒说道:“人总有一死,祖母若要寻死,也是被大房气死的,我谢让不担这个罪名。”
“孽障!”
谢宏气急之下,一巴掌抽了过来。谢让没躲,直直地站在原地受了这一巴掌。
他只觉得满心悲凉,身心俱疲,面色却越发淡然,缓了一息,一撩衣袍跪了下去。
“祖母,父亲,谢让不孝,也怕给家中带来灾祸,就此别过!祝祖母和父亲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他说完,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老王氏也顾不得撒泼寻死了,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推了谢宏一下埋怨道:“你打他做什么,他真恼了怎么办,快去把他追回来!”
谢宏那只手直哆嗦,两眼惶恐茫然,被老王氏一推赶紧追了出去,却只瞧见青年孤傲挺拔的背影决然而去。
谢让回到小院,杨行和周元明正在切磋练刀,一见他进来便敏锐地察觉他脸色不对,两人急忙迎了上来。
“叫上凤宁和谢询,回家!”
杨行和周元明对视一眼,谁也没敢再问,一个就去牵马套车,另一个立刻去叫谢凤宁和谢询。
…………
谢让一进府衙后头的住处,迎面便瞧见叶云岫站在廊下,一脸憋不住的笑。
谢让脚下一顿,白了她一眼,拉个架子扭头要走人给她看。
“哎,别走啊……”叶云岫一溜小跑追上来,一把拉住他说,“抱歉抱歉,我不是要笑你,哈哈哈……”
她笑到一半察觉他脸色不对,皱眉问道:“你怎么回事,这边脸怎么有点红,又让人打了?”
谢让看着她不语,缓了缓伸手把她抱进怀里,下巴垫在她头顶半晌不说话。
行吧,叶云岫手臂环着他的腰,拍拍他的背哄道:“没事,我不笑你了。”
“小没良心,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累。”谢让放开她,黑着脸控诉道。
“哎呀没事了。”叶云岫软着嗓子哄他,拉着他进了屋,一边说道,“大过节的,我还以为我要一个人在家了呢,幸好你回来了,你不知道我多高兴。谢让,你都不知道,我有时还挺怀念我们在山上墓园那会儿,就我们两个人,每天睡睡懒觉,弄点儿吃的喝的。”
“嗯,我也是。”谢让柔声道,“那今日我们两个一起过,你说弄点儿什么吃?”
叶云岫想了想:“饺子?”
“面条吧。”谢让说,“大过节的,条条顺。”
第79章 封候拜将,景王世子到访
结果两人吃了顿面条,又吃了顿饺子。
谢让寅时末就起床,然后头也不回地从白石镇离开,到现在早饭还没吃呢,一问,叶云岫也没吃,他不在,大过节也没别的事,人家睡到自然醒,才刚起来。
谢让听得都有点嫉妒了。
眼瞅着都巳时了,谢让就去擀了两碗面,简单做了个香菇肉酱的浇头,结果叶云岫非说香菇猪肉搭配一起,包饺子才好吃。
于是两人刚吃完面条,索性又剁了馅儿包饺子,接着把午饭吃了。
周元明和杨行跟着回来的,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有心没让人打扰。小院里两人偷得浮生半日闲,慢慢悠悠消磨了大半日时光。
然而到了下午,谢让自己坐不住了,说要去看望一下洪勉。
“然后还得去外祖父家吃晚饭。”叶云岫道。
两人对视一眼,偷得浮生半日闲,果然只能闲半日。走吧。
中秋节后,谢让把谢询送去了州学读书。谢让跟他说,不能泄露谢氏子弟的身份,更不能告诉别人是他的弟弟,老老实实读书就好。若让他知道他没用心读书,或者仗着他的身份生事,立刻送回白石镇。
谢询欣喜若狂,连声保证一定好好读书,不叫二哥失望。州学有宿舍,谢询便住在宿舍。一早谢让负气决然离开,走的急,这孩子一听二哥要带他走,行李都没顾上收拾就跟着跑了,凤宁给他准备了被褥衣物。
谢让安排完谢询,却还有一个谢家人等着他处置。
石泉庄改为盐场,原先的住户全部搬迁,住户们自由选择,想进城可以搬来陵州城里,不想进城更喜欢种田的,也可以搬回山寨。
石泉庄一百多户人家,都是山寨最老的住户,他们如今有这个能力,总得照顾好了。所以这事情按部就班来,给的时间也宽松,结果大部分住户都想搬回山寨去。
山寨如今日子好,大片开荒的土地,种点粮食种点菜,小日子比进城逍遥。少部分因为家里男人进城的,比如陵州卫和镖局的家眷,还有焦嫂子这样,焦平在山货铺子里,焦嫂子便也跟着搬进了城里。
中秋节前,一百一十多户全部搬迁完毕,剩下一个谢凤鸣。
谢凤鸣独自一个女子,不好办,谢让没有合适的地方安置。这也是他将谢凤歌打一顿留在白石镇的原因,除了石泉庄,他也没别处关她。谢凤鸣跟谢凤歌还有所不同,在谢让看来,谢凤鸣多少有几分无辜。
当初谢凤鸣逃婚私奔也是被老王氏害的,结果遇人不淑,比较倒霉罢了,又被他关在石泉庄两年多。
山寨诸多不便,曾经将谢凤鸣关在石泉庄是怕她走漏消息,为了整个山寨他只能如此,如今整个陵州都在他们掌握之下,谢家对他的身份也都知道了。所以谢让斟酌一下,决定将谢凤鸣送回白石镇谢家。
谢让将此事交给焦嫂子去办,结果两日后焦嫂子来回话,说谢凤鸣想见他一面。
谢让如今对谢家人敬谢不敏,实在不太想见她,谢凤鸣被他平白关了两年多,也不知能说出什么话来。
焦嫂子劝道:“大当家要不就见见她吧,我一说要送她回家,她就只是哭,说不愿意回谢家去。这位谢姑娘刚来时尖酸刻薄,这两年在庄子里跟着我们干农活,我们也教她道理,倒是有点长进了。”
谢让于是叫人把谢凤鸣带了来。谢凤鸣逃婚时才十六岁,在谢家养的一副小姐性子,说话刻薄,掐尖要强,如今两三年过去,一副寻常的村姑打扮,身量长了一些,整日劳作看着也健壮不少。
谢凤鸣进了门来,屈膝行了个福礼,低头道:“见过三堂兄、三堂嫂。”
谢让斟酌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旁边叶云岫直截了当问道:“谢凤鸣,谢让把你关在石泉庄两三年,你不恨他吗?”
谢凤鸣低头半晌,摇头道:“起初是恨的,我恨祖母,恨三堂兄,连凤宁都一起恨,若不是她躲掉了王家的婚约,我也不用逃婚,也不会沦落至此。可是后来慢慢的我也想明白了,凤宁能躲过,是因为她命好,她有个舍命护她的哥哥,我有哥哥,有姐姐,还有亲娘,却没有一个护我的。”
她神情还算平和,摇头自嘲间眼圈却红了,哽咽道:“三堂兄不知道,我当日逃婚,我娘其实是默许的,她不敢违抗祖母,却又跟我说以我的出身样貌,哪怕逃出去给富贵人家做妾,也比嫁了那王家的好。恰好我跟人有了私情,于是就跟他私奔了。所以如今我不想回去,我若回了谢家,也没什么好日子等我。”
叶云岫点头道:“你自己想明白最好。你三堂兄对你心里是有愧的,但是要我说,他若不念你是他堂妹,一刀杀了就好,你可明白?”
谢让斟酌一下说道:“凤鸣,当日我把你送去石泉庄,也是阴错阳差,不得已而为之,三堂兄心中有些对不住你,如今时过境迁,我也有责任安置你,你不愿意回谢家的话,我可以给你一笔银子生活。只是你才十九岁,一个女子独身在外不行,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谢凤鸣看样子早就有了主张,低头跪了下来,说道:“三堂兄若可怜我,就帮我一件事,我知道何子谌死了,可是那赵申岢还活得好好的,三堂兄帮我杀了他。”
谢让起身去把谢凤鸣扶了起来。叶云岫问道:“当日带你私奔的那个人?”
“是。”谢凤鸣切齿道,“他负了我,负我太多,害我至此,凭什么他却好好的。何子谌纵然可恶却不曾骗我,是他赵申岢花言巧语哄骗我,却拱手将我送给何子谌。三堂兄帮我杀了他,我了了这桩恩怨,就去找个本分人嫁了,安安生生过日子。”
叶云岫心里啧了一声,竟有些欣赏这个谢凤鸣了,她侧头问谢让:“那个赵申岢,现在哪里?”
“原是州学的庠生,科举不第,在家读书。”谢让说道,斟酌着好歹是他们陵州治下,要怎么杀掉这人比较合适。
叶云岫则嗤笑一声道:“这事简单,谢凤鸣,我叫人帮你把他绑来,你想怎么杀怎么杀。”
谢让欲言又止,叶云岫已经叫了罗燕进来。孟姚带兵去固川剿匪后,罗燕暂且代了木兰营统领之职。
叶云岫吩咐罗燕:“你带人去把一个叫赵申岢的抓来,就说他勾结流寇谋财害命。州学原先应当有他记档的住处。”
谢让心中一笑,他家娘子居然也长进了呀,杀个人还要找罪名,也学会栽赃陷害、罗织罪名了。
他抬手道:“还是我来吧,这种人德行有亏,你不用给他栽赃,他也必有错处。”
果然一查,这赵申岢风流成性,经常出入青楼烟花之地,半年前曾因争风吃醋与人斗殴,可巧那人不久后染病死了。谢让便叫人从大牢中找了个死囚,指认赵申岢买凶投毒杀的人,还从他家中搜到了物证。
于是赵申岢被缉拿归案,自然要喊冤,可人证物证俱全,一顿板子下去也就屈打成招了,身败名裂,判了斩刑。
原本死刑要等刑部核准,如今皇帝南逃,天下整个一团乱,哪还有刑部管事,于是府衙判决一下,不日处斩。
行刑前谢凤鸣去牢里看过赵申岢,说了什么无人知道,反正赵申岢接着就被押赴刑场一刀砍了。
之后谢凤鸣拿了谢让给她的一笔银子,有心远离,自己挑的柳河县城,开了个卖脂粉绢花的小铺子度日。
这却给了谢让一些启发,他随即把谢诚送去了固川县,跟固川县那些剿匪的俘虏一起,充当免费苦力,挖水库去。也不让谢宗关在府衙大牢里白白养着他了,送到盐矿交给赵方,往矿洞里一关,当矿工开采石盐去。
饱食终日者不知人间疾苦,干点活才好。
…………
过了中秋,谢让和叶云岫又回到山寨。山寨里一片秋收大忙,新营房的工地上如火如荼,主体建筑已经建了起来。
重阳节前,田武的家人被神威镖局送到了山寨。他的妻子和两儿两女,还有他七旬的老母亲,一家人平安抵达。
田武感激涕零,抱着三岁的幼子来求见,要给大当家和寨主谢恩。
“多亏寨主和大当家恩典,也亏了镖局的兄弟们。他们有镖局车马护送,这一路战乱纷纷,竟然只走了两个多月,要是他们自己,恐怕得走上一年半载。”
田武又笑道:“拙襟说,他们这一路走来,所经之处很多人都听说过玉峰寨,听说过陵州,说咱们陵州日子好过,善待百姓,赋税徭役少,就连盐价都比别处便宜。这般战乱,咱们陵州来投的流民只会越来越多。”
谢让对此心中有一本账,人口确实是越来越多了。
得亏现在整个陵州都是他们的地盘,流民百姓来了,到了哪个县都能安顿下来。若是像以前那样,都奔着山寨来了,他恐怕还真招架不了。
谢让免不了又关心一番,帮助田武一家在山寨安下家来。如此一来,这一员大将算是被叶云岫真正收入麾下了。
同时叶云岫这边也传令下去,各处发布告示,秋收后招兵四千,这次不止灾民,也从州府和四县招收,年龄依旧限定在十六到四十岁之间,眼下就可以开始报名了。
为了怕报名的太多,且大老远跑来山寨报名也麻烦,这次他们把报名的事情交给了陵州卫和各县的驻兵营,由他们登记造册,先进行筛选,同时名额也分了下去,山寨灾民留了一千,剩下三千名额直接分配到各处。
果然是地盘大了,人手多了,做起事情来却更省时省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