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眠愣了愣, 心里忽然滋生出一丝荒诞的情绪。
“月扶疏,你这是在做什么?”
“难不成觉得我快死了,所以在我临死前,大名鼎鼎的广寒医仙突然良心发现,想要让我快乐一下,好弥补我苦短人生里的缺陷?”江雨眠抬手捏住月扶疏的下颌,看着他这张发生任何事情都波澜不惊的脸,“你觉得这是对我的补偿?”
“我初见你的时候,你还很小,小小的一团,那么一丁点,因为常年服毒,你总是在发烧,我抱着你走出地宫时,你穿着灰扑扑的衣裳趴在我的肩膀上,眼泪把我的衣裳都打湿了,你像一只不能见光的小蝙蝠,在日光下泪眼朦胧地看着我,你的身体是温热的,呼吸是温热的,嘴唇是温热的,眼泪也是温热的,又小又软,抱在怀里很奇怪,”月扶疏抚摸着她的嘴唇,“后来,我教你冰魄神功,你的天赋和我一样好,也和我当初一样,身上的温度变得越来越淡。”
“我只养花草,不养活物,更没养过小孩子,我年幼修炼之时,我的母后常常用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我以为她心疼我学业繁重,怕我辛苦,总是告诉她我不累,”月扶疏顿了顿,“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那时的眼神。”
“自从你十五岁之后,能让你开心的事就越来越少了。”
十五岁,正是江雨眠的冰魄神功小有所成的时候。
月扶疏说道:“以前的你会哭会闹,不像现在的你,只剩一幅尖酸刻薄的冰冷嘴脸。”
江雨眠:“……”
“呵,所以,你这是在身体力行地补偿我?”她讥笑一声,“如果是,那你的补偿也未免太拙劣了。”
一旦逮着机会,江雨眠就会不遗余力地嘲笑他。
“你长得美观,观赏性很强,实用性却不怎么样,”她伸手捏住他得下颌,此捏着他下颌的手更用力了,江雨眠贴着他的嘴唇,说道:“月扶疏,把嘴张开。”
月扶疏微微愣了一下,这一愣,捏着他下颌的那只手狠狠用力,双腮微微一酸,两片形状优美的嘴唇便下意识地张开了。
柔软的唇舌和她一样,是一贯乖戾跋扈的作风,大摇大摆,放肆闯入,就像她每次发怒,都势必要将他的所有弄得个人仰马翻。
砸烂的他的盆景,剪碎他的花枝,践踏他的宝库珍藏,如飓风过境,蛮横霸道,令他无法招架。
埋藏在冰原里的唯一火种被她蛮横地挖凿出来。
原来快乐和痛苦一样,会让心中生出刀割般的痛楚。
他的身体仿佛着了火,燃烧着,喧嚣着,鼓噪着,熊熊的火焰席卷了茫茫的冰原,他箍住那纤细的腰身,痴缠着,绞紧着,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
一直沉睡的欲念在此刻苏醒,身体的一直沉寂的某一处也在苏醒。
他听见了一声恶劣的笑。
她和她的笑声一样张狂恶劣,戏弄着他,玩弄着他,他知道她,她要把他吊在半空中,再狠狠把他扔下。
他抬手,五指如钩,狠狠地扣紧了她,把她抱在腿上,揉进怀里,丝毫不给她抛弃他的机会。
她恶劣地舔舐他的上颚,凶狠蛮横,永远这样的争强好胜,他的手紧紧的按着她的后脑,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几乎痉挛地摩挲着她的发根。
那只狠狠掐着他下颌的手忽然松开了。
他的心也随之一空,那只纤细而刁钻的手却突然探入他的衣襟,于是那颗空落的心又满涨起来。
月扶疏的衣襟被粗暴地扯开了,柔顺的白色丝绸松松垮垮地垂在他的臂弯上,她咬着他的嘴唇,微凉的手抚摸他的胸膛和腰腹,又绕过的他的腰身,抚摸着他绷紧的脊背。
她像一尾狡猾的鱼,嬉戏后又绕了回来,在他的腰腹间犹豫了一会儿后,在他那颗绷紧的心脏中,忽然勾开了他的腰带,缓缓落下。
冷冷的雪落在了炽热的火山上。
少年时,他对人之爱欲困惑非常。
青年时,他坐在灯下翻阅各个宗派的武学秘籍,翻开极乐天宫的书册时,女子仰卧莲台,男子俯首于她身下,池上云雾缭绕,池边杨柳低垂,他只是厌恶皱眉,看着开在柳树下的一株灵芝。
他抱着她翻下朱漆栏杆,倒在柔软的异域地毯上,解开她的衣衫,亲吻她的肩膀,脱下她的鞋袜,握住她的脚踝。
她躺在殷红的异域地毯上,玉体横陈,肤色如雪,如一朵懒懒地舒张花瓣的朝露山茶,眼里透着股漫不经心,置身其中,却又置身事外,看戏似的,眼里含着戏谑和嘲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月扶疏垂下眼……
她向来缺乏血色的脸渐渐晕开了淡淡的红晕,纤长的脖颈绷紧了,嘴唇微微张着,眸子半睁半闭,她伸着修长的双臂环住他脖颈,一只手在推拒,一只手却又按在他的脑后,不许他片刻懈怠。
不知又怎么滚到了栏杆旁,又是谁扶着栏杆站起来,又是谁在凌乱的衣衫间痴缠着。
两人从朱漆栏杆上翻倒下去,如两团揉在一起的云,又以极快的速度坠入漆黑的海。
水花高高溅起,银色的游鱼从他们脚下游过,蓝紫色的水母像一把会发光的透明雨伞,静静飘在他们身旁。
海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江雨眠坐在冰层上,湿透的衣衫还在往下滴水,落在冰面上,立刻被寒气冻结,变成一朵朵玲珑剔透的冰花。
冰面上还坐着一个人,雪白的衣衫和泼墨般的发丝都是干爽的,下半身浸在海水中,衣摆飘在海面上,随着海水的流动而流动。
两人并肩坐着,江雨眠拧了拧往下滴水的袖子,内力流转起来,空气骤冷,身上在刹那间结满了白霜,她挥一挥衣袖,身上厚厚的白霜便如齑粉般被抖落下去,浮沫一般,逐渐飘散在迎面吹来的海风里。
江雨眠摘下发带叼在嘴里,伸手去梳理脑后散乱的长发,鱼骨辫已经散开了,软软的发丝带着微微的卷,垂落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月扶疏抬起手,捏住江雨嘴里叼着的发带,江雨眠看了他一眼,张开咬住丝带的牙齿,月扶疏把那条缀着鲛人泪的丝带缠在手腕上,拢住了她软而轻的发丝。
他的耳根还泛着一丝淡淡的绯色,被狠狠蹂躏过的嘴唇也泛着红,唇珠被咬破,凝着一个小小的血点,结了朱红色的痂。
似乎是一颗朱砂痣落在了他的唇上。
只多了一点颜色,就好看的不得了。
江雨眠的眼神落在上面,鱼骨辫被扎好,月扶疏顺着她的眼神抬起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
他的柔软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眼珠也跟着动了一下。
他的双眸向来缺乏人类的情感,大多数时间都是冷漠无情的,江雨眠第一次在地宫里见到他时,他那双眼睛没有任何温度和情感,好像是两颗冰冷华丽的宝石嵌在里面,此刻却突然有些润泽了,似乎被什么东西浸透了,像是被春水漫过的冰面,又像是被打了一层润泽的釉,周身上下都泛着一种湿漉漉的光。
月扶疏的手指绕过发带,在发尾绑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对上江雨眠满是打量的眼神,他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问道:“眠儿在看什么?”
江雨眠摇头。
一只巨大的白鸟从天空飞来,发出一声清脆悠长的啼鸣。
月扶疏从冰面上站起身,声音又变得没有温度了,“他们要来了。”
第358章 朝暮4
金月王朝的冬季实在太漫长了, 厚厚的雪在三月才会开始融化,而石榴花要在六月才盛开。
关雎宫的地龙烧的很旺,外面飘着小雪,宫殿里温暖如春, 绯红色的纱幔静静垂着, 宫女们静候在一旁, 年长的嬷嬷站窗边,手里拎着个白瓷水壶,敛眉垂目的看向跪坐在窗边的绯衣女子。
花房的嬷嬷是个养花高手,再难栽种的花朵到了她手里都能开的好,金月皇后最爱的石榴树就是一向是由她打理。就在前半个月, 不知怎的, 就在半个月前,她突然被传唤到关雎宫,说是皇后养的一株石榴树怎么也不抽芽。
金月皇后喜爱石榴花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朝里朝外上行下效, 几乎人人家里都种着一颗石榴树, 金月皇后苏醒之后不知从哪翻出一个苔青色的大花盆,又不知从哪移栽了一颗石榴树种在里面, 修剪枝杈,浇水施肥, 凡是皆亲力亲为,竟像照料自己的孩子似的。
金月皇后穿着一身绯红衣裙跪坐在花盆前,她的衣裙如淬火的云霞, 领口半掩的雪色肌肤比月光更冷冽三分,眼尾一抹胭脂色红得灼人,犹如将三春桃色尽数碾碎在睫上。
花房嬷嬷被调来照料皇宫里的石榴树时, 金月皇后正在沉睡,在花房当值的第十三载在见到金月皇后的真容,那日她来了关雎宫后见到金月皇后的第一眼便被皇后艳绝无双的姿容震慑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皇宫里的满庭灯火都成了陪衬。
关雎宫的琉璃窗棂渐渐结了些霜花,金月皇后抬起手,指尖划过冰纹,在窗纸上洇开一抹淡淡的水痕,苔青色花盆里的石榴树枝桠嶙峋,在烛火映照下投出张牙舞爪的暗影,像极了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寒风撕扯着她单薄的红衣,残破的殷红在苍茫雪原上奔跑,昨夜还是开满了石榴花的花园,今夜已经覆盖着皑皑白雪。
"眠儿,回家吧。"
男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温柔得令人战栗。她试图捂住耳朵,却摸到满手冰渣。睫毛早已结满霜花,每一次眨眼都像是冰刀在剐蹭眼球,她朝着前面那个雪丘跑去,那有一个躺在血泊里的身影,血液在极寒的温度里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又在寒风里快速凝固,她听见自己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哭声,发疯地跑向冻结在血泊里他。
只有一步之遥了,她已经看见了他被血和冰裹住的半张青紫的脸,她伸出手,雪丘却突然塌陷,积雪化作千万条冰蛇腾空而起,在她面前编织成一轮巨大的圆月,泛着幽蓝的冷光,
"别过来!”她抓起一把雪掷去,积雪却在半空凝成冰锥。其中一支擦过脸颊,带起的寒风在耳垂割开血口,鲜血尚未滴落便冻结成红珊瑚般的冰棱,又蓬的一声散开成无数碎末,和无数飞过来的雪一起吹向她。
有什么东西被人从风雪里扔了下来,她睁开结满冰和霜的眼睛,抬起因冰冷而刺痛麻木的脸颊,看着那些熟悉的身躯以诡异的僵直状态从空中坠落,噗通一声砸在雪上。
她看清了,那是每年都会摘桂花给做她桂花糕的哑婆婆,逃出皇宫的那天她偷偷塞了她许多小钱。还有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总爱教她编红绳的宫女春桃,知道她打算逃出皇宫,悄悄编了一根平安绳送给她。还有总爱给她做各种胭脂的宫女春熙,在逃出宫的那天晚上抱着她流泪,说会永远想她。
此刻她们的脸发白发青,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像做什么美梦似的,毫无生机,只睁着结满冰霜的空洞双眼。
“你知道的,这就是你逃离之路的尽头了。”
“眠儿,回家吧。”
她跪在雪中,闭上眼,此后的许多年,数不清的日夜,许多的不甘也只能同那夜的风雪一起,被她吞血似的咽下腹中。
"娘娘,该添炭了。"花房嬷嬷捧着鎏金手炉走近,目光扫过那株光秃秃的石榴树。
花房嬷嬷始终不明白,为何皇后要在寒冬腊月日日守着这株不会开花的树,这些日子她在关雎宫,帝王的赏赐如流水,南海珊瑚、西域的玛瑙、还有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宝物都被锁进库房,唯独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苔青色陶盆摆在寝殿最明亮的窗前,花房嬷嬷的目光又忍不住落在这个独得皇后偏爱的花盆上。
敲不出什么特殊来,苔青色釉陶盆有几道细微的裂缝,像是被岁月遗忘的雨痕,这尊手工拉坯的花盆不过半人高,粗粝的肌理间藏着匠人指尖的余温,釉色从盆口向底座渐次晕染,仿佛苔藓在梅雨季沿着青石攀援的轨迹,颜色倒是不错。
盆中石榴树的虬枝已生出暗红皴裂,主干拧转出流水般的纹路。
"娘娘,这地上到底寒凉……"嬷嬷试探着开口。
皇后指着那颗小小的嫩芽,轻声问道: “嬷嬷,这石榴树能开花么?”
嬷嬷心里叹息,深秋移栽时,北地天寒,树苗熬不过冬,可皇后执意要用关雎宫的地龙日夜温着,倒真让枯枝抽出了新芽,可若是开花……那可真是强求不得。
她迟疑着,皇后又垂下头,鸦青色的长发用九鸾衔珠步摇绾在脑后,她似乎也不是在等嬷嬷的答案,好像仅仅是随口一问似的,问完了,就再一次陷入沉默中,静静地看着那颗刚抽出的嫩芽,也不知在想什么。
烛芯忽然爆开火星,惊醒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金月皇后,金月皇后抬手揉了揉眉心,摸到了眉心处的花钿。
皇后酷爱石榴花,今日眉心处的花钿居然是一朵柔白娇嫩的梨花。
花房嬷嬷忽然想起早些年去膳房领点心的时候听那的管事无意间提了一嘴,说是金月皇后喜欢吃梨子,而且天生体燥,一到了燥热季节就离不开各种梨汤,
花房嬷嬷赶紧说到:“娘娘戴梨花花钿也好看,老奴想起一句诗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今夜正好下雪,明天早晨一出门,整个皇宫都是梨花开。”
一旦说起花草,花房嬷嬷便有些止不住花头,兴致勃勃地说道:“要说这梨花啊,还是烟都的梨花最好看,羽朝的那位剑圣就住在梨峰上,这位剑圣还有个徒儿,名叫闻人听雪,名字好听,人也出落的如梨花一般。”
"人人都说烟都的梨花最美,其实以前,那里的石榴花能染红半边天。"金月皇后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说给自己听。
那个人曾背着她躲进破庙,篝火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墙上,他握着她的手,教她用剑尖在地上画石榴花,说花开时节要带她去烟都看石榴花,每天都摘石榴给她吃。
她说她不喜欢吃石榴,喜欢吃梨子,最喜欢喝梨子熬得汤,最好用冰镇过,一口气灌进肚里,喝着才舒爽。
花房嬷嬷一愣,“不曾听说梨峰种过石榴花。”
"其实本宫知道,"金月皇后抚过石榴树的枝桠,指腹轻抚着树干上的纹路,"冬日的水露养不活春日的花。"
就像深宫的墙困不住江湖的风,凤冠霞帔压不住剑穗的流苏。
窗棂忽然被北风吹开,卷着雪片扑向烛台,最后一簇火苗熄灭前,金月皇后想起她从剑客的掌心里拿走的最后一样东西——一枝沾着血的石榴花。
*
若有若无的药香漂浮着,闻人听雪在眩晕中听见了玉镯相击的脆响。
闻人听雪能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意识,身体处在漫长的沉眠状态,长久缺乏活动,各个关节已经变得有些迟滞和僵硬,肌肉也变得萎靡无力。
她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一阵朦胧后,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视线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绯色的帐子被金勾挂着,柔顺地垂下来,光线昏暗,空气有些浑浊,她动了动鼻子,几乎是一秒钟内,闻人听雪就判断出这是一个深藏在地下的密室。
身体沉重无力,失去了一个天人强者该有的轻盈,她眩晕地扶着床柱坐起来,循着环佩相击的声音望去,靠墙的紫檀木架旁边,正站着一个穿着绯色衣衫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