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气氛很尴尬。
江雨眠不在乎尴尬,实际上,她有那么一点目中无人,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母亲的影响,有时候,江雨眠会变得相当的尖酸刻薄,她对待恶意必定加倍反击,但一句真诚的关心,反倒可以轻易地击碎她坚硬的心理防线。
在这时,她不由得为自己的美貌感到庆幸和骄傲,使她不必因为经济上的困窘而遭受他人的挤兑,走出父亲的家,她已经意识到,父母不会成为她的港湾。
江雨眠从那些不愉快的回忆里回过神来,低头看着手里的咖啡,路上人来人往,和这个城市的繁华一样,咖啡也成了这个城市的标志之。
手里的咖啡喝完了,江雨眠继续在这条繁华的商业街上闲逛,脑后扎着的潦草马尾辫被风吹散,发丝撩到脸上,她捋了捋头发,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
她好像忘掉了什么事儿。
好像是忽然从某一个地方沉到这里来,经历过漫长的黑暗和长途跋涉之后,轻飘飘地沉入了她内心最渴望的世界里。
她有些失落,有些空虚,有点茫然,但她觉得非常舒服,很轻松的感觉,突然卸掉了某种缠绕在身上的枷锁,外面的阳光很好,撒在咖啡店的樱桃木桌子上,江雨眠坐在靠窗的位置,又要了一杯榛果摩卡。
她忽略了那心底的怪异感觉,整个人被一种安静而祥和的平静幸福包围着,心底生出了无无限的眷恋和欢喜。
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何会在这样平常的一天里产生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中午,江雨眠去了面包店,买到了非常好吃的朗姆酒葡萄干吐司,她又预约了一家私房菜,拍摄了足够多的素材后回到酒店,躺在大床上晒着阳光。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朵安静而幸福的蘑菇,正在温暖的阳光下融化,洁白的菌盖像融化的牛乳冰淇淋,顺着菌杆慢悠悠地淌下来,在阳光的炙烤下散发出甜滋滋的奶油香气。
实在是太幸福了,这是她真正的家乡,念念不忘的家园。
她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她打了个哈欠,去商场的专柜里买了两只口红,又买了一件白色的羊绒大衣,她又四处闲逛了会儿,然后订了张机票,回到了乡下的外婆家。
外婆家门前的桂花已经开了,体型瘦小的外婆穿着红色的对襟盘扣绒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绒线帽,手里拿着竹篮,正弯腰捡树下的桂花。
外婆个子不高,年纪越大,个头也缩的越小,江雨眠小时候,外婆的身体还很结实,都是踩着凳子去摘树上的新鲜桂花,现在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就只能去捡落在地上的。
江雨眠快步跑了回去,高兴地喊道:“外婆!”
干枯瘦小的老太太抬起头,手里装着桂花的篮子也不要了,步履蹒跚的朝她走过来,立刻就眯起眼睛笑了:“哎哟,我家眠眠回来了。”
江雨眠哭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每年寒暑假都会回到外婆家,可此刻却好似分别了很多很多年似的,她抱住外婆,和外婆走进了小院子,外公正坐在院子里晒土豆干。
真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真是太好了,这一切真是太好太美妙了。
*
雷电又在天空上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电网。
闻人听雪看着天上降下的一道又一道怖的雷霆,忽然想起了师清恒给她讲过的一些修炼心得。
当时初成天人,她不禁好奇九品天人如何度过传说中那毁天灭地的雷劫,师清恒摇头,缓缓说道:“天地之力不可撼动,九品天人亦是如此,你常说一句话,叫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用在这里再贴切不过,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是以渡劫的关键并不在于抵挡雷劫。”
闻人听雪好奇道:“那渡劫的关键在于什么?”
师清恒慈祥地笑了笑。意味深长:“九品天人的考验,恰恰在于跌落云端的那一刻。”
空中的雷网再一次亮了起来,一道巨大的紫色雷柱在中心汇聚,携带着万钧雷霆之力,化作雷龙呼啸而下。
立在云端上的那个渺小人影,在无数道电光中,如风筝般坠落下来。
第328章 难明8
外婆家的一切都没有变, 她的房间也没有变。
一张一米二的小木床,实木色,刷着防潮防霉的清漆,床上铺着一床粉色格子被褥, 墙上贴着一些励志海报。
和小木床同色的床头柜上放着她用过的一堆本子, 她向来喜新厌旧, 再漂亮的本子写几页就会换新的,每个本子都有很多空页。
江雨眠翻了两页本子,走到窗前,窗前摆着一张米黄色的单人沙发,一个穿着黑色小西装的玩具熊正坐在那里, 是外婆买给她的。
江雨眠抱起玩具熊, 盘腿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沙发前是一张小书桌,她随手拿起一本书, 朝着花花绿绿的封面看了一眼。
《重生后我成了帝王们的掌心娇宠》, 平时压力大时候, 江雨眠会找类似的小说看,什么《冷血总裁的娇娇萌妻》, 或者《深宫怨,废妃重生宠冠六宫》, 但此刻也不知怎么,江雨眠忽然被这书名尬的双肩一抖,不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还感觉被人掐着脖子硬往胃里灌了一大桶冰淇淋似的,一股寒意从鼻腔涌入下颚,直达胸腔。
她忍不住抖了一下, 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头发是披在肩上的,江雨眠的手指动了动,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把自己的长发编成了一个马虎又潦草的鱼骨辫。
“眠眠,喝一碗酒酿丸子暖暖身。”外婆笑眯眯的,给江雨眠端来了一碗桂花酒酿丸子,桂花酒酿的香气实在是太诱人了,江雨眠闻着这股热腾腾的香气,不禁觉得此刻太幸福,幸福得让她忽略了心头上的那丝异样,立刻就把那点怪异甩到脑后,舀了一勺丸子放进嘴里。
晚上,和外婆外公有说有笑地吃完晚饭之后,江雨眠回到房间里翻着自己的笔记本。
翻开墨绿色的烫金皮革本子,扉页上写着《老人与海》的一句摘抄。
——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江雨眠的心微微一动,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出现了,她似乎正在被什么打败,她低头看着那句话,思绪回到了初中的某个下午,窗外绿树摇曳,风从开着的窗子里飞来,自习课上,她趴在课桌上读着《老人与海》。
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圣地亚哥的古巴老渔夫,看着他在八十四天的一无所获后,终于捕到了一条巨大的大马林鱼,她看着那条力大无穷的大马林鱼拽着老渔夫的小船在海面上走了三天,她看着老人独自坐在船上,在无比的孤独和匮乏的资源里与那条大马林鱼搏斗。
她看着老渔夫取得胜利,又看着他在返航途中屡次遭到鲨鱼袭击,看着大马林鱼被鲨鱼们蚕食殆尽,老渔夫只带回了大马林鱼的鱼头鱼尾和脊骨。
江雨眠揉了揉眼睛,把笔记本整理好,拿着手机躺在床上,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乡下也没有大城市的光污染,夜里漆黑一片。
关上灯,黑暗袭来的那一刻,江雨眠忽然僵住了。
她又回到了那个不见天日的地宫里。
还是在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永远有散不去的药味和和一股淡淡的腐味,这里从来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有一盏油灯一直在低矮的木桌上静静燃着。
曾经睡满人的床铺空了很多,十张床铺空了八张,只剩下她和小瓷了。
十个小女孩,死了八个。
屋里总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烂味道,江雨眠对这种味道很熟悉,因为每个女孩死去之前,她都能闻到这股充斥着不祥的气味。
说不清什么时候,大概是小石榴死去那天,江雨眠忽然就怕黑了,非常非常害怕,尤其是当这种气味出现的时候,只要油灯和蜡烛熄灭,她就会发出无法抑制的哭泣和尖叫。
木桌上放满了书本,江雨眠在昏暗的灯光下翻着泛黄的古老医书,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趴在她肩膀上,玩着她的头发。
小瓷的眼睛圆圆的,羊角辫上扎着的红绳垂下来,来回蹭着江雨眠的脖子,江雨眠微微偏了偏头,小瓷毛茸茸的脑袋又拱了过来,像只黏人的小猫。
矗立在墙角的大沙漏已经快要空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细沙没有漏尽,快到午夜十二点了。
江雨眠把桌上的医书翻过一页,摸了摸小瓷的脑袋:“怎么还不睡?”
“姐姐,我睡不着。”小瓷的声音很细弱,纤细的小手也和她的声音一样细弱无力,慢慢地把江雨眠披散在脑后的长发编成了一条漂亮的鱼骨辫,“姐姐,你认识那么多字,会看那么多书,你这么厉害,怎么总是编不好辫子呢?”
“因为有小瓷在。”
小瓷趴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说道:“姐姐,小瓷很快就要不在了,但是小瓷不怕。”
江雨眠眼眶发痛,捏着书页的手指缓缓收紧,轻轻说道:“小瓷真的不怕吗?”
小瓷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倒出一粒银色的药丸,细弱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快乐:“我遇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神仙,姐姐讲的故事里,说天上的月亮里住着神仙,原来是真的,神仙说只要吃了这个,就会死在很快乐的梦里。”
江雨眠认出来了,这药丸叫一梦千年,据说将死之人服下它,会做很长很长的美梦。
人间朝暮只一瞬,而梦里的光阴或许已经过去百年千年。
江雨眠的声音也发紧了:“小瓷,只要他们找到火蚕,你就有救了,你的血已经变成和我一样的颜色了,你可以成为……”
她声音颤抖,话还没说完,小瓷就对她摇头:“姐姐,那天你和阳伯伯说话时我没有完全昏过去,我都听见了,他说那些药很稀有,只有一个人能活,他说你是最好的,只要给你时间和机会,你就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人。”
她圆圆的荔枝眼亮了起来,纯真而稚嫩的声音多了一丝向往:“了不起的人会是什么样啊,会不会很威风,变得了不起了,是不是谁也不能欺负你了,如果我们很了不起,是不是就不会来地宫了,是不是就会像那只了不起的猴子,能把天宫地宫都掀翻了?”
小瓷掰着手指头:“你说我们是一个悲剧,我不知道什么是悲剧,你说悲剧就是悲伤的事情,我听了之后哭得很厉害,你又告诉我不要哭,说伟大的人都在悲剧中诞生,他们会阻挡悲剧的发展。”
“你怎么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这么清楚啊。”
“因为只有姐姐会和我说很多话,”小瓷从她怀里抬起头,“那如果姐姐成为很了不起的人,这样的悲剧是不是就会少一点?”
“那些都是故事,是神话故事。”江雨眠摇头。
“可是姐姐,我都听到了,他们都说你是一个神话,说你把神仙都引来了。”
小瓷继续说道:“我还听到你对阳伯伯说,你说痛苦没有尽头,活下去就会受苦,我听了心里很害怕,我已经疼了这么多年,我不想再疼下去了,我还一直很胆小,不如姐姐,姐姐只怕黑,可我什么都怕。”
小瓷是一个很早熟的女孩,非常非常的聪明,也非常非常的敏感,江雨眠抱住她,还是忍不住哭了。
她泪流满面地说道:“小瓷,你根本不胆小,你还有机会,你现在还小,你不知道生死的意义,我已经见识过很多东西了,我根本不喜欢这里,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该吃一梦千年的人是我,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在美梦里死去也很好,我会在梦里回到我的家,结束这场噩梦。”
“神仙说这个药只有一颗了,”小瓷困倦地眨着眼睛,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了,“姐姐以后长大了,头发会越变越长,以后小瓷不在了,姐姐要学会自己编辫子了,姐姐你要继续活下去,你不能死在梦里……”
“即使,即使那些梦很美……”
第329章 难明9
怎么能忘记地宫里的那段至暗之日。
当小瓷的血液在剧烈的毒性下改变颜色的时候, 她也和江雨眠一样,拥有了成为毒太岁的潜质,但小瓷觉得,身为姐姐的江雨眠更加勇敢, 更加坚强, 比她更有资格活下去。
这个小女孩认为江雨眠在悲剧中诞生, 也会在悲剧中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去阻止更多悲剧的发生。
就像她的那些穿越者老乡们。
商枝因为经历过平城的瘟疫和饥荒,知道背后的始作俑者后毅然加入三危山,反击长生殿。
闻人听雪因为经历过肉灵芝的迫害,明明可以在师清恒的庇护下做一个逍遥的剑客, 却依旧主动走向这场纷争。
曲笙寻的师姐师兄们死于庚金的侵蚀, 她明明可以安安稳稳地做她的少阁主,却依旧四处跋涉寻找铸剑的材料,要铸造那把斩断长生梦的神兵。
作为受害者之一, 她又为和她一样的受害者做了什么呢?
掌握如此可怕的力量, 难道只是为了伤春悲秋吗?是不是这些年总沉浸在不幸中, 所以忘记了小瓷对她的期待,变成了一个沉溺在虚幻妄想中的懦夫?
沉浸在虚无的美梦中忘记过去, 等于在背叛过去的自己,时间长河无法回溯, 过去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再倒退,两个世界的藩篱永远隔绝着,是继续停留在温暖的由幻想和假象铺就的河床, 还是走向阴冷黑暗的真实世界?
江雨眠知道答案了。
梦境破碎了。
上升的在沉降,沉降的在上升。
大地再一次豁然洞开,张开了深渊般的裂口, 身体的另一半从那裂口里高高飞起,冲破风雪,高高跃起,接住了正在下坠的另一半。
分裂的感觉消失了,深涧被冰冻,飞流直下的瀑布成为凝固的寒冰,暴风雪在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白色龙卷,仿佛一只巨大的正在天空上缓缓旋转的巨大漏斗。
她身处暴风雪的中心,严寒因她而降临在这片温暖如春的大地,天地的无尽风雪,都是她的意志。
真是美妙而令人沉醉的力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