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梵音6
羽落清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聪明的人, 当然她也不认为自己是个愚蠢的人,但是此刻,在贺娘子充满嘲弄的眼神里,她终于发现自己在一些人眼里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这里不是深宫后宅, 已经不是在她熟知的领域了, 她误闯这里, 而这里的刀光剑影无处不在,兵戈不停,硝烟四起,命运悬在刀尖之上,她要如何才能活下去?
她闭上了嘴巴, 不再问“能不能放我离开”这些蠢话, 失魂落魄地跟在贺娘子和苏历身后回到了红玉绣坊。
天越来越冷,绣女们也穿上了厚衣裳,不常在院子里走动了, 但这偌大的空旷院子并不会让人觉得凄凉, 因为绣娘们的说笑声会从窗子里传出来。
“这打籽绣真漂亮, 就是太麻烦,又费眼睛, 绣一会就得歇一会,你在绣在鞋面上, 实在太浪费了……”
“你这绣样是好,绣功嘛就差了点,针脚乱, 显不出花瓣的层次……”
“绣一面桂花,深秋桂子,十里飘香……”
明明去集市时, 那两个纨绔和羽落清说红玉绣坊是个做暗娼的地方,可这里的女子分明都在认真地刺绣呢。
朱漆大门一关,三人走上回廊,登上楼梯,走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这房间很大,两排大窗户,屋内陈设很少,床帐子和窗幔都是素色的,整个屋子如雪洞一般。
贺娘子把门闩一挂,便又咳嗽起来,冰魄神功的寒气会长久地淤积在体内,贺娘子咳了一阵后,苏历又咳嗽了起来。
羽落清沉默着,找个凳子在角落里坐下,贺娘子吩咐人准备糕点和驱寒的姜茶,羽落清听了,不禁在心里嘲讽一笑。
瞧瞧这些天人,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遇到更厉害的也得如此狼狈,又有谁能永远高坐云端?
在心里冷笑几声后,羽落清干脆将自己当成一个木头人,不听不闻不问,能活着就活下去,不能活着那就认命。
到了晚间,贺娘子又让人搬上来两张小榻,挨着窗子并排放好,她和苏历分别睡在这两张小榻上,把帐子留给了羽落清。她放下了素色的帐子,坐在床榻上练习内功心法,到了凌晨才睡过去。
睡了不一会儿,羽落清就被冻醒了,虽然深秋夜冷,但这是在室内,不应该如此寒冷才是。羽落清裹紧被子掀开床帐,便看见贺娘子和苏历在小榻上打坐,正在用内力逼出体内的寒气。
白色的寒气从他们身体里被逼出来,小榻和地板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羽落清低头一看,发现那白霜已经蔓延到了床角,她正想下床离开屋子,满身挂着白霜的贺娘子睁开眼睛说道:“冻死不了你,好好在床上躺着。”
羽落清只好往里面缩了缩,裹紧被子躺在床上,太阳出来时屋子里的白霜也消融了,窗边的两张小榻上只睡了贺娘子,另一张小榻空着。
等用完了早饭,依然不见苏历回来,羽落清犹豫再三后坐在饭桌前问贺娘子:“苏先生呢,怎么不见了?”
贺娘子喝了一口红枣姜茶,眼眸弯了弯:“你是不是以为我与他不敌月扶疏,他从此心灰意冷,不再贪图长生了?”
羽落清说道:“月扶疏都把上一个小太岁炼成丹药了,他不也没有得到长生吗,我根本就不是小太岁,只是顶了一个小太岁的名头,我服毒的时日尚浅,根本成不了气候,你知道上一个小太岁他养了多久吗,几乎是十年了,而我在他身边还不到一年,我根本就没有让人长生不死的功效。”
贺娘子又喝了一口暖身的红枣姜片茶,悠悠说道:“月扶疏说什么我们都要信吗,他说自己没有长生就真的没有长生吗,我们这些埋在土里的家伙虽然腐朽了,脑筋却没有坏掉。”
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看着羽落清:“你是羽朝的公主,幼年时替皇后挡了一杯毒酒,小小年纪身中剧毒,皇后对你心生怜惜,便寻天下神医为你医治,你觉得自己在月扶疏身边不到一年,吃的毒也少,可是你忘了自己幼年时喝了多少药吗?”
羽落清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从五岁到十五岁,她整整喝了十年的药,药用的错就是毒,毒用的对就是药,当初那种毒药,必须以毒攻毒,所以她喝了十年的药,也吃了十年的毒。
许久,羽落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那也不能说明我就是毒太岁,我只是喝药治病,江雨眠才是毒太岁,她从小就被月扶疏养在身边,如珠如宝的养着,眼珠子似的护着,她少吃一口东西都是天大的事儿,而我呢?”
她指指自己,“我又算什么,我都被你们掳走了,你看月扶疏脸色变过吗,他都把你们打成重伤了,皇宫里那么多天人高手难道就不能把我带走吗?”
“他根本就不看重我,只是将我做成一个备选,所以我根本就不是毒太岁,如果我是,月扶疏不可能放弃我的!”
贺娘子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叹了一声:“你不是毒太岁还能活,你要是毒太岁,就算我不要你的命,你你也活不了,你以为别人能放过你,从土里出来的老家伙可不止我和苏先生两个。”
“有多少个?”
“自从一千二百年前毒太岁现世,许多九品天人都选择封眠地下等待长生的契机,与其问我,不如算一算这一千二24百年里出现了多少个九品天人。”
九品天人三百年出现一个,大多出现在六大王朝,一个王朝会出现一到两个九品天人,就算保守估计只按一个算,那么六个王朝加起来就是二十四个。
她这轻言细语,却让羽落清心中一片冰寒。
羽落清说道:“就算我是毒太岁那又怎么样,以前吃过毒太岁的人都死了,没有月扶疏的丹方,你们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活下来?”
“就算不能长生不死,能延年益寿也是好的,羽朝可是盛行过好长一段时间的肉灵芝呢。”
羽落清的脸上血色尽失。
肉灵芝,她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
自从红衣鬼王出世后,长生殿的丹药生意大受打击,肉灵芝虽然没有断绝,但也不常见了,而是变成了特定人群的特供品,只有极少数的达官权贵才能享用。
“怎么可能,”羽落清露出一个虚弱又苍白的笑容,“那只是驻颜的药,你们是九品天人,怎么会吃这个。”
“现在如何我不知道,在我的那个时候,这东西可是好多大人物的封眠时的墓葬品,就放在棺椁旁边,你觉得有没有用?”
羽落定了定神,说道:“我可以炼制肉灵芝,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炼出来,我跟着月扶疏学炼丹,我炼丹的本事一向很好。”
贺娘子笑了笑:“你这样的资质比不了上一个小太岁,无法练成长生不死药,但要练成一颗品质上乘的肉灵芝也不错,可以让人多个十载寿命。”
贺娘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长生不死药的丹方知道的人不多,肉灵芝的丹方可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还是祈祷自己最好是毒太岁,无论是我还是别人,为了那张丹方也会让你多活一阵。”
那一点最后的侥幸也破灭了。
以为不是毒太岁就可以活,但如果不是毒太岁,她只会死得更快。
她颓然地低下头。
*
自从杀了郑隐之后,宋时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做梦,不是什么噩梦,梦里都是过去的事,郑隐教她武功,教她扎马步,教她翻跟头,教她挥拳,教她用剑,给他许多江湖上的事儿。
其实一开始宋时绥是很想跟着郑隐学剑的,因为没穿过来之前看过的很多武侠片里,那些主角大多数都是用剑的,他们舞剑的姿势十分潇洒,快意恩仇的人生也令人羡慕。
但是郑隐说她聪明,脑筋很活络,学什么都很快,但就是因为太聪明了,所以不太适合学剑。
她经商的头脑不输玉摇光,而玉摇光也不是一个适合学剑的,玉摇光主攻幻术,郑隐说城府深沉的人最适合学那些“术”,宋时绥觉得很对,玉摇光那蜂窝煤一样多的心眼,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学幻术了。
明明梦到的都是温馨的事,但每次从梦里醒过来,宋时绥的心情都会低落很长时间。
她一醒,玉摇光也醒了,柔声说道:“小时又做噩梦了?”
“没有,白天贪睡,晚上有点睡不着。”
玉摇光有些歉疚:“是我太放纵了。”
宋时绥的小腹还酸胀着,闻言笑了笑:“你明天还要上朝,我晚起来一点也没什么。”
玉摇光伸出手臂抱住她,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严严实实地抱紧了。
正要睡着,突然有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进去,说太子殿下啼哭不止,怎么也哄不好。
小琉璃是个很少哭的孩子,宋时绥和玉摇光立刻下了床,走进了偏殿里。
小琉璃正被奶娘抱在怀里哄着,一张小脸上全是眼泪,宋时绥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掂了两下,他就立刻止住眼泪,乖乖趴在宋时绥肩膀上。
这孩子现在已经会爬了,长得越来越可爱,眼珠是和玉摇光一样的金绿琉璃眼,长相一半像宋时绥,一半像玉摇光。
宋时绥抱起他,捏了捏他的脸,他张开粉粉的嘴巴去咬宋时绥的手指,他生来就是个很好的孩子,很少苦哭闹,饿了只哭几声,喝了羊奶就会开心的笑起来。
这个孩子来得不光彩,宋时绥生出他后心里始终有芥蒂,到底世人都是以貌取人,宋时绥也不能免俗,如今面对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心里也开始喜欢起来。
毕竟孩子是没有错的,都是在父母的期待下降临在这个世上。
奶娘站在一旁,笑眯眯地说着小琉璃的大事小事,末了还得加上一句,“太子殿下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皇上喜欢的不得了,昨日还亲手给太子殿下换尿布呢。”
宋时绥看了一眼玉摇:“公子如今都是皇上了,怎么能做这些事。”
玉摇光对她笑了笑,“皇上又如何,为人夫,为人父,这些都是该做的。”
孩子在宋时绥怀里睡着了,宋时绥小心地把他放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
两个侍女端着热好的羊奶走进来,一个明艳妩媚,一个秀如芝兰。
明艳的那个和宋时绥长得有五分像,但更年轻,像十六岁的宋时绥。
宫女脸上涂了一层浅浅的脂粉,淡淡地描了眉毛,又在唇上点了一层淡淡的唇脂,宋时绥能看出来这妆是刚画的,显然是听说皇上来了,匆忙间上的妆。
玉摇光扫了她一眼,皱起了眉头。
宫里就是这样,总少不了好看的女子,花一样的脸,花一样的年纪,日夜盼着帝王的青睐。
一个帝王拥有无上权力,又长了一张很好看很好看的脸,对待皇后又深情专一,这些加在一起,简直对一些女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就连宋时绥身边的宫女也有不少对玉摇光生出了心思。
但宋时绥觉得不好,因为她隐隐有种预感,她不会按照玉摇光规划的路线走下去,她注定要让他失望,让他悲伤,让他痛心不已。
尤其是今夜,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走出偏殿,当一支箭矢破风而来,穿过宋时绥垂在耳边的碎发,稳稳钉在那雕龙画凤的朱红色柱子上时,这种预感终于成真了。
第299章 梵音7
那箭矢如流光一般, 实在是太快了,哪怕是玉摇光也来不及反应。
隐在暗处的高手全部在夜色中出现,围成了一个圈,将玉摇光和宋时绥护在最里面, 惊惧地注视着前面的屋顶。
冷冷的弯月下, 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屋顶上, 手持一把漆黑的弯弓。
看到这把弓,还有刚才那快若流光的箭矢,宋时绥抬手将垂落的鬓发别在耳后,立刻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射日弓,苏历。
那个一千年前名震八方的神弓手。
玉摇光显然也认出来了, 脸色不太好, 但仍旧保持着风度:“苏先生夤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屋顶上的人影从身后的箭筒里拿出一只箭矢搭在弓弦上,声音低沉沙哑:“我要你的皇后。”
此言一出, 众人皆惊, 跟在玉摇光身边侍候的大监立刻高声怒斥道:“放肆!”
“你的话, 该对着我的射日弓说。”
一支箭矢再次破空而来,射向大监的咽喉, 这个大监是四品天人,立刻使出全身内力护体, 箭矢撞上无形的内力屏障,大监立刻吐出一口鲜血,玉摇光冷了脸色, 狠狠挥出一掌,将那只箭矢打偏了方向。
箭矢击穿了地上铺着的厚石板,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 仿佛是谁点燃了一串爆竹,震得人耳朵发麻,地上的青石板震荡起来,纷纷碎裂,形成一道巨大蛛网般的裂痕。
苏历一抬手,那一支箭矢晃动了一下,像受到了召唤似的又飞了回去,重新被搭在弓弦上。
玉摇光说道:“去屋子里,护住皇后。”
大监擦干净嘴上的血,走到宋时绥身边,宋时绥转头看着玉摇光,玉摇光握住她的手,轻轻说道:“小时,别怕。”
他的掌心带着淡淡的热度,攥了一下宋时绥的手腕,随即又很快松开了,大监护着宋时绥走进了屋子里,屋里烛火熄灭,宋时绥和大监坐在窗前,听着箭矢破空而来时的破空之声。
一捧血炸开,溅在了窗纸上。
宋时绥的心跟着一颤,似乎又回到了风雪山庄遭受敌袭的那一晚,敌人的影子映在窗上,随后鲜血飞溅,染红了雪白的窗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