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等残忍的酷刑,宋时绥拎着酒壶的手不断颤抖着,郑隐笑了笑:“小时还带了酒来啊,快给我喝一口。”
宋时绥一边落泪一边点头,先是从牢里捡了几块砖头垫在郑隐脚下,郑隐踩着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宋时绥从兜里掏出一个酒杯倒上酒递到他嘴边,郑隐喝了一口,咂咂嘴,满足地叹了一声:“就想着这一口女儿红呢。”
宋时绥擦了擦眼泪,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哽咽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郑隐把这杯酒喝光,说道:“别哭啦,这是我该受的,玉摇光这个人啊,投注在他人身上的感情都要加倍讨回来,他对你好,你也对他好,他就会加倍对你好,若是让他失望,他就让你不得好死。”
宋时绥又喂他喝了一口酒,他喝下后缓了缓,攒了点力气后又开口叮嘱宋时绥:“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越爱越恨,越爱越杀,小时啊,你不爱他,也得装□□他,别让他恨你,对你失望……”
“隐叔,我一直很害怕,”宋时绥擦了擦眼泪,“他当了皇帝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更难琢磨,更难讨好,总是猜不透他,我好想回到风雪山庄,回到过去的日子啊。”
她痛哭起来,郑隐慈爱地看着她,眼神也泛着泪光:“别怕,人生就是一场煎熬,熬着熬着就熬过去了。”
宋时绥点点头,又喂了他一口酒,不知不觉间,酒壶已经空了。
“我该多带一壶的。”
“一壶够啦。”
“我是把你当亲孙女的,好孩子,你送我一程,让爷爷痛快的走吧。”
宋时绥的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流了,她抽出绑在腿上的匕首,郑隐对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血从匕首上滴落,宋时绥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离开了牢房。
回到寝殿时,殿里的宫女们跪了一地,宋时绥摇摇晃晃地走进殿里,就见穿着月白衣衫的玉摇光站在窗前,看着宋时绥养的那盆金钱橘。
听见宋时绥的脚步声,他转身走过来,宋时绥本以为他会说什么,强打起精神准备听着,结果他却什么也没说,走到她身边就把她抱起来走进卧房里,将她放在床榻上。
他脱着她身上的衣服,宋时绥说道:“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
玉摇光说道:“想早点回来见你,多赶了一夜路。”
他离开皇宫已经有好一阵了,这期间都是会易容的手下替他上朝,折子都是宋时绥批的,至于他要做什么,他不说,宋时绥也不会问。
他身上冷冷的,还带着外面夜风的气息,宋时绥身上剩了里衣,他又展开双臂抱住她,把她深深地抱进怀里。
宋时绥说道:“我把隐叔杀了,你会不会怪我?”
玉摇光沉默了一会后,忽然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他的嘴唇有点凉,宋时绥靠在他怀里,仰着头看他。
“我既舍不得他死,也舍不得他生,你杀了他也好。”玉摇光摸了摸她的脸,“不怪你,都是我不好,竟然让你瞧见了这种事。”
宋时绥摇摇头,从床榻上坐起来,伸手解他的腰带,玉摇光脱下了外袍,穿着里衣坐在床上,叫宫女在寝殿里点上了安息香。
杏色的软纱帐子已经放下了,玉摇光抱着宋时绥躺在床上,宋时绥理了理被他压在身下的长发,轻声说道:“最近大臣上了许多折子。”
玉摇光柔声说道:“折子里都讲了什么?”
宋时绥低声说道:“后宫虚设,妃位空悬,应当广开后宫。”
“那小时怎么想?”
宋时绥说道:“我不愿去想。”
玉摇光又抱紧了她:“那就不理他们,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
第297章 梵音5
月扶疏将观空大师的金棺送走之后便开始闭关, 贺娘子和苏历一直在客栈住着,等着月扶疏出关。
他们一开始要了一个不大的房间,三人住着颇为拥挤,后来不知道怎么搞到了一些钱, 就要了一间十分宽敞的, 有两扇大窗户, 两个小榻正好可以摆在窗边,不用再紧挨着羽落清的床榻了。
这样羽落清放下帐子,倒也能睡得安稳些。
她这些日子和他们住着,第一二三四五六天还怕得要死,第七八九十天后心如死灰, 第十一二三四天后就心如止水, 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人的情绪崩溃到极致后反而有种麻木的抽离感,到现在,她觉得自己平静地疯了, 抑或是疯得很平静, 已经不去想未来会如何如何, 只希望一睁眼还能看见明日的太阳。
中午客栈端上饭食,是三大碗牛肉汤和九张吊炉饼。羽落清的味觉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变得十分敏感,能尝出更多层次的味道, 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民间的饮食往往不如皇宫里那样精细,有很多杂味。
就比如这牛肉汤, 有一股让她作呕的淡淡腥气,上面洒着的葱花不是小葱,大葱的味道太辛辣, 而且汤里放了姜,她一向最讨厌吃姜了。
在碧海潮生时,羽落清就听说小太岁的吃食无比精细,一碗看似平常的米饭都大有玄机,比如米一般是碧梗米和胭脂米,如果小太岁吃腻了,想吃寻常的白米饭,那也是十分稀有昂贵的贡米,一斤米要十两银子,用取自竹叶上的露水煮饭,那带着淡淡竹香的米香味能飘出十里。
羽落清知道月扶疏对她不如江雨眠,如今想来,也许是江雨眠是个更难得的毒物,必须更加精细养着罢了。
含了一口汤,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只好慢慢啃着吊炉饼,皱着眉头强咽下一口汤,在饥饿的驱使下她也慢慢地吃完了。
午饭后,贺娘子与苏历躺在窗边的两个小榻上午睡,羽落清放下床帐子,静静地躺在了床上,在心里祈祷月扶疏最好不要出关,闭关的时间越长越好,最好功法出了岔子直接死在冰室里面。
但她的诅咒显然没有奏效,因为到了晚上贺娘子和苏历就抓着她的肩膀潜入了金月皇宫,高空之下,皇宫的所有建筑一览无余,两个九品天人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找到了观月小筑。
月色之下,扶桑神木上空盘旋着一只巨大的白鸟,三人刚落在树上,那只鸟便发出一声清脆空灵的啼鸣。
一人坐在白鸟上,衣冠胜雪,衣袂飘然,漫不经心地朝他们看了一眼,羽落清看到他,身体便如筛糠一般颤抖起来,若不是贺娘子和苏历一人抓着她一边肩膀,恐怕她现在已经瘫倒在地。
贺娘子这一生见过无数风华绝代的人,可此刻竟然也怔了一瞬,不禁叹道:“好一个广寒医仙,好似从月宫下凡的仙人。”
苏历淡淡说道:“吃了毒太岁炼成的丹药,恐怕他现在已经成仙了。”
那人仍坐在白鸟上,居高临下,声音淡淡:“今夜倒是来了稀客了。”
贺娘子笑道:“妾身算不得什么稀客,不过是个刚,出土的老家伙罢了,活了好些个年头仍旧是俗人一个,舍不得这凡尘俗世,只好在今夜冒昧求药。”
苏历则更为简单直接,开口便直奔主题:“毒太岁呢?”
月扶疏轻轻一笑:“山崩之后便用来炼丹了,难不成还要与尔等共享长生?”
贺娘子眸光一亮:“药效如何?”
坐在白鸟上的广寒医仙沉吟不语,他脸色并不欣喜,也没有永得长生后的风发意气,依旧淡淡说道:“神农遍尝百草,死于断肠草,在下虽有医仙之名,但远不及神农,终究被太岁所伤,是以未得长生。”
他这话一说,贺娘子与苏历都惊住了,风过无痕,声犹在耳,贺娘子深吸一口气,说道:“什么,可这长生的机缘并未断绝。”
羽落清站在贺娘子和苏历中间,能感觉到坐在白鸟上的月扶疏往她这淡淡的瞥了一眼。
“一千二百年前仙品太岁出世,又有谁长生了?”月扶疏微微一笑,看向苏历,“听闻有一位擅使弓箭的九品天人吃下了太岁骨,七日后身躯融化,只剩一滩银水。
苏历抿了抿嘴唇。
贺娘子说道:“死在太岁下的九品天人是多了些,可受益的也不是没有,你们月氏一族容颜不老,寿数漫长,不就是因为吃了太岁心么?”
羽落清一惊。
原来月氏一族寿命漫长容颜不老是因为毒太岁的心,那吃了太岁骨的九品天人为何会身躯融化?
原来这帮九品天人不辞辛苦地寻找毒太岁是为了长生不死,就没想到毒太岁这种世间剧毒之物竟还有使人长生的功效,简直是荒诞又讽刺。
心里正惊疑着,就听月扶疏说道:“我们月氏一族不仅吃了太岁心,还佐以无数灵芝仙草炼成了丹药中和毒性,那些天人前辈修为虽高,却不懂药性,只会生吞硬啃。”
他的声音淡然悠远,却能听出一丝讽刺和不屑。
贺娘子说道:“不知可否向广寒医仙求一个丹方。”
月扶疏说道:“在下的丹方都是无价之宝。”
苏历说道:“你的小太岁难道不宝贵么,我们只要她的两只手臂。”
羽落清双膝一软,两只手臂明明还在身上,却因她的惊惧开始发麻发胀发抖,这一刻却好似已经离开她了。
巨大的白鸟又发出一声清脆悠长的啼鸣,坐在白鸟上的月扶疏突然笑出了声。
那是一道非常轻蔑的笑声,羽落清脑后一凉,下意识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小雪。
她仰头看着雪,眼前突然一花。
身边的贺娘子与苏历都不见了,就连白鸟和月扶疏也不见了,她独自一人站在扶桑神木上,脚下冰霜蔓延,她下意识往后退,结果一脚踩空从树冠上摔了下去。
她摔到了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头部受到重击,眼前开始发黑。
然后,她又醒来了。
很冷,很狭窄拥挤,眼前是茅草棚顶,秋夜的寒意无孔不入,让她瑟瑟发抖,她摸出了身上的火折子点亮,有了光便暖和了一点,也能在晕眩中能看清东西了。
又回到了那个瓜地的小破屋里,她躺在木板搭成的破床上转头一看,旁边躺着苏历。
他的下巴上全是血,灰狼皮围脖黏糊糊的,身上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刚才那种冰寒冷意正是从苏历身上发出来的,羽落清知道这些霜是怎么来的,因为她曾修炼过这种可怕的内功心法,虽然只修炼了很短暂的一段时间便被她放弃了。
不过这样说也不确切,要真正说来是冰魄神功放弃了她,她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
当身边都是一些神仙的时候,便会每时每刻感受到身为一个凡人的无助,绝望又如何,无奈又如何,无力又如何,只能黯然退场做一个败将。
羽落清往旁边缩了缩,她头脑发晕,踩空的时候身躯多次撞到树干,如今也是没有力气了再跑了,只能倚着身后的墙,尽量远离苏历。
苏历又咳了一声,从嘴巴里咳出一团又一团的寒气,茅草小屋里的温度又降低了,羽落清只能运转内力御寒。
这些狼狈日子的唯一收获就是内力增长很快,比以前在皇宫修炼时还要快,这让她稍微有点开心了一些,证明她重来一次也不是没有收获一些别的东西。
茅草小屋里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一团又一团寒气被苏历咳出来,渐渐的,茅草小屋的墙壁也结霜了,羽落清恢复了力气,眼看着那白霜爬上了裙子,她也顾不得疼痛,撑着一口气下了床,推开小木屋的门走了出去。
门外躺着一把红伞。
羽落清认出了这事贺娘子的伞。
伞上的白霜还没有化,散发着一阵阵的刺骨寒意,又走了两步,羽落清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贺娘子,发髻散乱,脸色被冻得青紫,和苏历一样,她也时不时咳嗽一声,从嘴巴里冒出一团团寒气。
见到他们两个的惨状,羽落清真想大笑一声,她心里说了句活该,拿起贺娘子的那把红伞当拐杖,一撅一拐地走了。
她不知道这两人重伤后月扶疏为何没有乘胜追击,为何不派手下的得力干将她抢走。
她隐隐觉得自己再次被放弃了,用江雨眠炼成的丹药没有让月扶疏长生不死,也就意味着她自己也没用了。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有朝一日竟然会因为自己“没用”而暗自欣喜。
第二天,她在一个包子铺里求老板给她一个包子吃的时候,然后突然伸出一只纤细的手,递了个十个铜板过去。
“我替这姑娘付账了。另外的钱买猪肉包子。”
这声音太耳熟,羽落清僵硬地转过头,贺娘子就站在她身后,苏历站在包子铺门口,贺娘子对她笑了笑,从她手里拿过那把红伞,仍旧慈眉善目的:“这伞你可不能拿,没了它,还有谁能为我遮风挡雨呢。”
羽落清脸色惨白,老板递过来包子她也没敢接,贺娘子五指如钩,扣住她的肩膀走出了包子铺。
她食不知味地吃下包子,贺娘子笑道:“跑的速度还挺快,你放心,一时不会也要不了你的命。”
羽落清说道:“你们没找到毒太岁,也没有得到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可不可以放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