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辞则是往年狩猎的赢家。
听他们聊得畅快,宋吟不由得怀念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同台竞技,友谊长存,何尝不是一种青春肆意。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遥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好吧,的确是上辈子。
她眼眶不禁微微湿润,怕被看出端倪,捞过瓷杯一饮而尽,谁知那是卫辞的酒,登时呛得小脸发红。
卫辞哭笑不得,将人揽入怀中,轻拍她的背:“傻不傻,杯子都能拿错。”
经一打岔,愁思倒是散了,她不无埋怨道:“大白天喝什么酒。”
闻言,赵桢仪头皮紧了紧,拉着十六弟扯开话题,却还是被果断出卖。
卫辞道:“他带的酒。”
宋吟总不好问罪皇子,擦了擦呛出的泪,转移话题:“那今年你要去参加围猎吗?”
“你去我便去。”
这下轮到她惊诧了:“女子也能去?”
赵桢仪殷勤地解释:“女子自是不必同我们比赛,多半跟着长公主躲暑话家常。”
“赛马倒还算有趣。”
宋吟耷拉着脸,“若是要吟诗、作对、弹琴这些,岂非是专程去上学堂。”
卫辞眉头微动,却想的另一桩事。
纵然是瘦马出身,所学的不过是些伺候人的功夫。而宋吟不曾去过学堂,只跟着柳梦潮学了几个大字,偏她非但聪颖异常,见识与胆识也没有半分后宅女子的影子。
尚未深想,赵桢仪戳戳他:“你当真不去?”
“嗯。”卫辞慵懒道,“赢太多,没意思。”
“……”
赵桢奚突然开口:“宋姑娘,我胞妹亦是闲不住的性子,以往都会随我进山打猎,你若是想,也可以如她一般。”
“对对对。”赵桢仪极力劝谏,“赛马射箭的时候,你可以乘凉看戏。至于打猎,让你家卫哥哥带你一同去便是,正好增加些难度,嘿嘿,指不定今年轮到我独占鳌头咯。”
宋吟起先尚有些拿不定主意,转念一想,兴许她也就去这一回,便凑凑热闹好了。
到了围猎这日,小厮送来成衣铺新制的衣裳,是宋吟亲自量的尺寸,又同绣娘商议许久,改了三五次,终于圆满。
卫辞躬下身,任由她整理前襟,穿戴妥当后行至镜子前。
只见妥帖的玄色劲装衬得他高挑健壮,虽顶着一张面若冠玉的脸,却丝毫不显弱气。
胸前用大片银线绣制了海浪,层层叠叠,蔓延至左臂。最为特别的,还属面料中藏的小心思,不知嵌了何物,下摆闪着细碎金光,夺人眼球。
宋吟满意极了,踮脚在他唇上飞快印一下,兴致勃勃道:“出发吧。”
她自己着了一件浅鹅黄轻纱裙,拢着吹弹可破的肌肤,再用胭脂轻扫过眼皮,近看如桃花含露,远观如刺玫闹春。
美则美矣,卫辞却有些不满:“既做了与我相搭的,为何不穿?”
“玄色吸光,热得慌。”
“……”
临近避暑山庄,燥热果然减退,四面环山,树木郁郁葱葱,两道有皇家护卫巡逻驻守,以免野兽伤及贵人。
卫府的马车甫一出现,原本聚着投壶的少年们稀奇地凑上来,有熟识者扬声道:“卫兄,今儿怎么娘们儿唧唧的,还坐马车。”
从前,卫辞自是选择骑马,如今有了家室,忽而不在乎旁人说什么。
下了马车,他负手立在一旁,冷淡地掀掀眼皮:“好狗不挡道。”
宋吟戴了帏帽,弯身钻出时恰好微风拂面,露出半截下巴,莹白小巧,唇型亦是漂亮。卫辞伸臂扶了一把,随口介绍:“都是些学院里的同窗。”
“原来如此。”
虽看不清面容,婉转动听的嗓音却准确无误地落入耳中。先前玩笑的少年感觉半边骨头都酥了,不自觉收敛,礼貌一揖:“卫兄可要来玩投壶,赢者可任选输者学狗叫。”
“好。”卫辞饶有兴趣地扯了扯嘴角,“我一会儿过来。”
他先将宋吟送至夜里休息的松涛苑,共有四间屋子,隔壁住着赵桢奚与珺宁公主。
赵桢奚已经候在院中,望见宋吟,唤胞妹起身。兄妹二人容貌相似,是以兄长显得温润,妹妹显得英气,但俱像和善之辈。
“宋姑娘。”
珺宁性子活脱脱是女版七皇子,虽是初次见面,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臂,“我叫珺宁,一会儿我们去看赛马如何。”
宋吟:“好呀,十六殿下也会参加么?”
赵桢奚颔首:“会。”
卫辞这会儿倒是不介意,只嘱咐她切莫乱喝果酒,又道是身子不适要记得差人去唤他。
宋吟听得耳热,尴尬道:“你们去玩罢,输了的要学狗叫呢。”
筹码的确诱人,卫辞缄口,与赵桢奚交换了眼神,一同离开小院。
待兄长走远,珺宁热络地拉着宋吟去赛马场,不忘直白地惊叹:“早便听七哥说你生得美若天仙,原还以为是诓我,毕竟他那人每回收了姬妾都如此形容。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比想象中还美呢。”
宋吟饶是脸皮不薄,也扛不住珺宁劈头盖脸地夸,几度启唇,都不知如何接话。
珺宁继续道:“难怪卫公子这般眼高于顶的人,会跟变了个人似的。”
这倒令宋吟忆起初次见面,不禁莞尔:“他呀,从前对我也是冷淡的。”
珺宁缠着她说了好些趣事,忽而一拍脑门:“哎呀,我忘拿东西了,是要给太子妃的回礼,好吟吟,陪我回去一趟。”
赛马的主角儿正在玩着投壶,去看台也是等,回小院也是等,宋吟自是没有异议。
好在山庄之内凉风习习,走了一个来回也不见汗意,连带着心情变得舒适。
珺宁贵为公主,尽管性子大大咧咧,饮食起居少不得要娇衿些,只在山庄住上一夜,可光是行李都装了整整五箱。
不凑巧,随侍宫女被遣去街市买栗子糕,堂堂公主需得半蹲在地,逐个翻找。
宋吟主动问:“是个什么样式的,我与你一起找。”
“不用不用。”珺宁将她按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兴许会花点时间,你可要等我啊。”
“好。”
宋吟拢了拢跌落的花瓣,将它们拼凑成图案,以此打发时间。忽而,院外传来一道脚步声,行色匆匆。
她闻声抬眸,见赵桢奚去而复返,不由失笑:“可是也忘了什么东西?”
“没有。”
赵桢奚果然是快步赶回,气息微喘,定定看向眼前的女子,郑重道,“我是来寻你的。”
第47章 危机
宋吟微微讶异,挑高了眉尾:“寻我?”
“正是。”赵桢奚在另一侧的圆凳坐下,音色清越,语调不急不缓,解释道,“漓县一别,始终不曾寻到机会与姑娘细谈,今日才托了珺宁帮忙,还望姑娘莫要介怀。”
便是念在他三番两次相助的份上,宋吟也不会计较,摆摆手:“殿下但说无妨。”
她如此坦然,赵桢奚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斟酌一番后,开门见山地问:“你还想离开吗?”
原就是赵桢奚替自己粉饰了落水一事,虽不明他的来意,却委实没有隐瞒的必要。
宋吟极缓地眨了眨眼睛,咬字略重地答道:“有机会的话,想。”
“为什么?”
赵桢奚语气认真,眼中透着毫不掩饰的疑惑,这样的神情,宋吟在许多人身上见过。
世人皆道卫辞对新纳的小夫人百般疼爱,昔日鸟雀得以跻身枝头,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若鸟雀再言“逃离”,便好似无病呻吟,难免有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嫌疑。
她轻扯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淡声说:“但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卫辞终究是要娶门当户对的贵女,所以,他给不了我想要的。如今他是喜欢我,然色衰而爱驰,我又何必囿于后宅蹉跎此生,不是吗?”
何止是卫辞给不了她,放眼整个大令,能有此念的男子寥寥无几,包括一桌之隔的十六皇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与其在后宅穿金戴银,为缥缈宠爱争得头破血流,倒不如寻一山清水秀之地,做做小本生意,闲适自在。
宋吟鲜少有机会同旁人透露最隐晦的心思,既开了话匣子,难免多说两句,她道:“没了锦衣华服,没了饭来张口,却有双手双脚,和自由。”
闻言,赵桢奚微眯起眼眸,初次略带冒犯地仔细端详她——五官灵秀,神情倔强,令人不由得想起田野间极富韧性的小草。
沉默无声蔓延,唯余幽远的鸟儿鸣啼。
也许是几息,也许是片刻,也许过了更长时间。赵桢奚从惊讶渐而到理解,最后化为丝缕外放的赏识。
还记得,前来避暑山庄的马车上,珺宁曾问他是否喜欢宋吟,赵桢奚回之以“否”。
并非扯谎,而是原就比喜欢来得复杂。
宋吟容貌姣好,性子亦不古板,藏着不大不小的秘密,的确令他难掩好奇。可最特别之处,是她只在卫辞面前变得鲜活,面对旁人,温和知礼,似一团迷蒙白雾。
看不真切,于是愈发想要看真切。
而落差滋生出的不甘,也令他移不开眼。
如今亲耳听闻她想离开卫辞,赵桢奚胸腔剧烈震颤几下,露出一如往常的温和笑意:“我的承诺始终有效。”
他将一枚红玉扳指递给宋吟:“姑娘需要之时,若不便寻我,可以去铜雀街的兰亭当铺。”
宋吟疑虑颇多,却更清楚自己的斤两,送上门的助力,不收白不收。她扬起无害的笑,柔声道:“那便提前谢过殿下。”
珺宁适时出了房门,赵桢奚顺势起身,面色沉静如水,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他目送两道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唇角缓缓勾起一个不含温度的笑。
于宋吟而言,卫辞并非良人,自己又何尝不是。但与其眼睁睁地看她被谁人独有,倒不如,谁也得不到她。
宋吟面上镇静,实则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与赵桢奚算不得熟悉,也不知将命脉交予旁人,会否太冒险。
可侯府势力太广,她无武功傍身,连甩开侍卫都难,何谈在卫辞的主场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