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诚带着来复去了宋门,昨夜的事情捂不住的,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一共死了十七人,今日被羁押的有十几人。
林副相可能也保不住这个位置了,听说东宫求情,在这个多事之秋,所有人的态度都冷却了,不似之前的攀咬,新旧两党对峙,双方都变得小心翼翼。
相公们对康渤的事情,也不再揪的那么紧,之前攀咬的人也松口,超重的风声也变了,开始有人说是学子们太过猖狂,目无法纪。
那就说明,昨夜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林俊午后回来,和赵诚闲聊起昨晚令人惊骇的大案,悄声说:“昨晚死的人,官家不准让人收殓,执意让人查,说是什么时候查明白,什么时候收殓。可见官家是真的恼了。”
赵诚问;“朝中相公们就没反对?”
那帮相公们整日讲道,讲祖训,将道德伦常。对君权制衡很大,要不然官家不至于北方用兵那么难。
林俊:“之前就是他们一劝再劝,说什么张相公去职,东南不稳固,然后呢?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你看现在谁敢再说情?今日敢冲击太学、御史台,他日未必不敢冲着禁内去,他们想干什么?”
赵诚好笑说:“那倒不至于,他们没那么大的胆子,书生意气,被人鼓动,。再说也是因为踩踏致死,没有动刀。”
林俊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低声说:“可有三个人不是踩踏致死,是一刀毙命的。”
赵诚听的面色一凛,诧异看他。
林俊摇摇头:“和咱们没关系,要头疼也是那帮相公们头疼。而且听说牵扯到了东宫。反正是咱们谁也别沾。”
赵诚这才渐渐明白了,偏偏东宫是支持东南学子,想要保旧党的。现在说旧党改道去拥护储君,和官家打擂台,或者是追究东宫和官家离心,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只是昨夜的事情彻底失控,保不住了,骑墙观望的人可能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倒戈……
赵诚在宋门待到晚上才回去,到家才知道赵吉来过信,他没进家门又去了晋王府。
赵吉见他晚上来,还诧异:“我整日都寻不到你。以为你今日有事。”
赵诚:“又和张尧打了一架。”
赵吉没当回事:“犯不上的事情,他又哪里惹你了?”
赵诚:“遇上了就顺带打了一架,没什么犯上犯不上的。”
赵吉见他兴致不高,也不再问。转而说:“那幅画,官家问了,祖父也没隐瞒。只说你和康渤有交情,想为康渤求个情,官家收下了画,没拒绝也没答应。昨晚的事情,简直骇人听闻,今天一整日都没见官家露面。反而东宫的人一直求见,都不见官家。我在前秘阁当值。林副相和御史台几位相公都急的团团转。今日高皇后召了那位安平郡主进宫解忧。”
赵吉在宫中当值不假,但同样也不可窥探禁内,对朝中的事情知道的不是那么清楚。
赵诚心想,他猜测的应该大体上是能对上的。
只是官家这么放任东宫胡来,为何不制止?
但又想到昨夜的事情实在太蹊跷,冲突、踩踏,死人……
书生们不是一冲动就热血的地痞,都是举国上下聚集在此的精英举子。不可能头脑发热,除非……
除非有人蓄意鼓动闹事。尤其林俊说其中三个人是一刀毙命的……
他惊出一身冷汗,见赵吉只是苦恼,感慨闹出这种事情,真是多事之秋。
他安抚几句,“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赵吉:“上次从你们府里带回来那么多东西,祖父特意给你准备了礼,顺便让我和你说一声,康渤的性命,没事的。”
赵诚得了这句保证,反而心里更觉得不安,点头:“那行,我改日去看看康渤。”
赵吉笑说:“他的官身肯定是没有了,免了性命之忧。”
赵诚:“算他命大。该他遭此大难。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从晋王府出来,他连马车都不坐了,在扑朔迷离的局面中,始终想不通这位官家在想什么。
放榜在即,闹出这么大乱子,人心惶惶,确实极大惩戒了那些不安分的人。
连之前的新旧争执都渐渐淡了。
等他再回去,已经很晚了。街上因为昨晚的事情,夜市无人,街上无灯,寂静一片。
他进了院子,先去了自己书房,来安和惠安都追进来。
惠安忍不住话急着问:“我家姑娘,这是怎么了?从回来就没出过屋子,不吃不喝的。她是不是在外面受欺负了?”
赵诚笑了下,“你们家大娘子还能受欺负?没事,她就是自己脾气大,怄气呢。”
惠安到底护短:“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怄气了,早上出门的时候,分明还好好的。”
赵诚笑着问:“难不成,是我惹她生气了?”
惠安就是这个意思。
来安觉得赵诚今天情绪不对。就给惠安使眼色,结果惠安是个棒槌,根本没意识到还强词夺;“我家姑娘性格就是倔一些,平日里好说话的很,好端端的,今日不吃不喝,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
赵诚十分平静说:“既然她不想说,就别说了,擅自出府,私会外男,不管哪一样都不是好事情。”
惠安错愕看着他,第一次见他冷脸,第一次见他不留情面。
来安扯了把人,努努嘴,让人先出去。
惠安神情焦躁,也知道轻重,不敢再放肆,回头看了两次,才出去了。
来安点亮了房间里的其他灯,问:“今天出什么事了?”
赵诚叹气:“没事。”
来安;“大娘子中午回来后,进房间就没出来,晚饭也没吃。早上你嘱咐今天没事别出门,大娘子可能,担心外面的生意吧。”
赵诚也没反驳,只是说:“多事之秋,她年纪小,不知道外面的险恶,自作主张惯了。过两天就好了。我今晚住在这儿,你早些去休息吧。”
来安想劝说几句,但见他低头在看信,也没心思听她说话,她就退出来了。
赵诚现在担心,宫中和东宫分歧太大,端王府里这些人可不会安分守己。到时候搅合进去,就麻烦了。
老喷子铁定第一个冲上去,赵宗荣也是。
官家正值盛年,锐意进取了一些,和大臣们离心离德了,但也是第一领导人,权威不受任何人威胁。
就算东宫已经成年,但也是储君,拥护东宫的下场,可想而知。
他因为一个机缘巧合,入了官家的眼。又因为父亲的死,才让官家高看一眼。
但架不住端王府里的人不齐心。
他很久没有这么费神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官家。
这位人君,不简单啊。
是个狠角色。
他现在很不喜欢和太聪明的人打交道,尤其是手握重权的聪明人。
心眼玩的太多了,是真的累。
杜从宜听到人回来了,惠安气冲冲进来和她就是一通抱怨,等抱怨完,见她一动不动。就问:“你有没有在听?”
杜从宜其实不是生气,也不是觉得委屈。
只是觉得失望,她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恋爱了。
然后就失恋了。
然后继续考虑,以后要怎么走。成了婚,再离开就不容易了。
她要花时间,该给自己做准备了。
她有点内耗严重,反正就是想得很多。
所以惠安义愤填膺说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只是不想解释了,觉得实在没意思。尤其赵诚说的私会外男这样的指控。
片刻后来安进来,来安是个和气性格,笑着说:“五哥说,今晚有些信要回,这会儿还在看,怕今晚回不来,让大娘子不用等他,早些休息。”
杜从宜也在看书,甚至笑了下。
然后站起身说:“是吗?我去看看。”
来安也不敢阻拦,只能紧紧跟着。
杜从宜穿过院子,去了前院的书房,赵诚没有让人守门的习惯,所以杜从宜推门进去,他确实在回信。
来复撒出去的人已经查到东南的具体税赋了,高得吓人。
账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十税三,是账面上的。只是春秋两赋,徭役都可代偿。
但是到了地方,州府加征,县级加征,再到乡田踢斗,层层加码,甚至成了十税六、七。
东南百姓苦不堪言,甚至民乱已经此起彼伏。
旧党说的不算错,百姓经不起压榨了。
他看着信,甚至一时间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缓解这一刻的矛盾。
生产关系、生产资料已经不对等了。土地是根本的矛盾。
杜从宜就是这时候进来,赵诚提笔迟迟不知道怎么写,两人四目相对,他一脸茫然,杜从宜眼神宁静。
两人谁也没说话。
杜从宜有点意外,没想到他真的在忙。
他并不意外她能寻过来,敢爱敢恨自由又热烈的女孩子,想吵架是自然而然的。
他招呼了声:“坐。”
杜从宜:“今天的事情,处干净了?”
赵诚复又转头看着桌上的折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回话:“怎么算干净?”
杜从宜;“我是认真问你,不是来找茬的。我承认,今天是我欠考虑,错在我。”
赵诚知道,她没往心里去。
“嗯。”
杜从宜觉得他这个态度尊重人。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错也认了,该受的羞辱也受了,要你一句真话就那么难?”
赵诚又抬头看她:“我并没有羞辱或者生气的意思,是昨晚确实死了很多人。至于你今天的事情,你不光今日欠考虑,以前也是,真以为连颂是个什么善人?仿品说得好听是技艺卓绝,说得难听是贼,是偷是骗。他是个生意人,和朝中权贵搅合在一起,难道是图高雅?”
杜从宜:“所以呢?我在你眼里,就是那个贼?”
赵诚摇头:“这世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自命不凡,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世道是你出门一趟,遇到张尧,他只要犯浑,你就是拿他没办法。你明明没做错,可唾沫就要淹死你,你终究是活在这个世道里,不是活在你的想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