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三中学的女高中生和几个苏联姑娘,穿着丝绒布拉吉表演了一支环舞以后,交谊舞会终于开始了。
友谊宫的宴会厅前方,配有一支交响乐队,《蓝色多瑙河》轻盈活泼的旋律奏响后,叶满枝随着吴峥嵘在舞池里旋转,再次找到了被带飞的感觉。
“我这次的姿态有进步吗?”
“还不错,但腰还是有点软。”吴峥嵘在她腰上轻带一下,“你专心看着我就好,不要左顾右盼。”
“不是你说的嘛,你家人可能会来参加这次晚会,”叶满枝的视线在会场里环视着,低声问,“万一被他们看见咱俩跳舞,会不会不太好啊?”
她虽然没特意打听过,但是只从吴峥嵘的生活习惯、偶尔的只言片语,以及吴家长辈的职业推断,他们家可能不是那种观念开放的家庭。
“咱们是以结婚为前提谈恋爱的,”吴峥嵘嘴唇轻轻翕动,“只要没在舞会上接吻,他们即使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
叶满枝下意识抿唇,搭着他肩膀的掌心微微用力,“你看到他们啦?那我得主动过去打招呼吧?”
“没有,现场好几百人,哪有那么容易遇见?而且我奶奶每晚八点准时休息,哪怕她真的来参加时装晚会了,这会儿也应该回去了。”
闻言,叶满枝心里陡然一松,说实话,她有点担心与吴家爷爷奶奶的碰面。
吴爷爷是大学的院长,高级知识分子。
虽然吴峥嵘也是知识分子,但军人跟学者有着本质的不同。
时下大学的极低录取率,让她对吴院长莫名敬畏。
压在心里的大石被挪走,她这棵小树苗上的所有枝丫都舒展了,整个人瞬间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那你陪我多跳几首曲子吧,”叶满枝脚下舞步愈发轻盈,“为了跟你跳舞,我特意打扮了好久呢!”
吴峥嵘终于有机会将目光下移,放到了她这件略有些修身的乳白色毛衣上。
“小叶同志今天堪称光彩照人。”
叶满枝佯装不满地问:“那我以前就不漂亮啦?”
吴峥嵘不想回答这种死亡问题,带着她转了两个圈。
不过,在对方的一再追问下,还是笑着打了一个比方:“以前是朵漂亮的花,今天不但漂亮,还有香味了。”
叶满枝连嘴都跟他亲过,却仍是因为这句话莫名其妙感到脸热。
吴峥嵘真的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了,还是有什么隐喻啊?
入冬以后,她经常把橘子皮和苹果核扔到煤炉子上熏香气,房间里确实有些水果香。
她小小声地问:“你真能闻到香味吗?”
闻言,吴峥嵘唇边跑出一丝笑意,隔了许久才“嗯”了一声。
*
舞会的另一侧,吴爷爷坐在外场的座椅里,脸色不怎么好看地说:“你看那小子像什么样子?都快贴到人家姑娘身上去了?”
“爸,您能不能别那么老土啊?”吴小姑吐槽,“您还是留过洋的呢,怎么还跟个老封建似的?交谊舞都是这么跳的,咱家峥嵘算是这些男同志里跳得最好的!”
瞧小叶跳得那么高兴,她都想让侄子带她跳上几圈了。
“这会儿快七点了,要不要把他们喊过来见上一面啊?”吴小姑问。
吴奶奶眼神不太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其实没太看清小叶的长相。
正对女儿的提议心动时,吴爷爷却阻止道:“不许喊人家姑娘过来!你们若想见人家,就大大方方把人请到家里去做客。这样不明不白地在外面见上一面,算怎么回事?这种失礼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我丢不起这个人!”
“关键是峥嵘不肯把人带回来呀。”吴小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您既然觉得失礼,干嘛非要跟我们一起来参加晚会?”
“我要是不来看着你,你现在就该给咱们吴家丢人了!”吴爷爷掏出怀表看了眼,说,“远远瞧个大概就可以了,时间不早,咱们这就回去吧。”
吴奶奶向来信服老伴的话,虽然遗憾没能近距离见一见孙子的对象,但她还是起身跟了出去。
“你俩可真是的!”
吴小姑不敢让父母独自走夜路,只能歇了让侄子带她跳两圈的心思,提着挎包追了上去。
在寄存处排队取外衣的队伍又排成了长龙。
等吴家三人凭着手牌取到衣服时,已经七点半了。
吴小姑俯下身帮妈妈把大衣下摆的扣子系好,正准备带人离开,却突然被人拉住了手臂。
拦住她去路的是一个苏联女人,一边往她身上比画,一边叽里呱啦说了一串她听不懂的俄文。
吴小姑摇头摆手表示自己听不懂,喊上父母就要离开,而对方却不依不饶,再次伸出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
吴爷爷皱眉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求助?你喊个服务员过来帮她。”
“您看她这样,像是肯让我走的吗?”
排队的人群里有人懂一些俄文,提醒道:“听她的意思,好像是你穿错衣服了。”
吴小姑愣住,语气略显慌张地说:“不可能啊,这就是我的衣服!”
她怎么可能把别人的衣服穿走!这事搞不好就上升成偷窃了。
“你在这里等着,”吴爷爷比闺女镇定许多,“这里是外事宾馆,前台有会俄文的服务员,我帮你喊服务员去。”
他让老伴在这里陪闺女,就准备独自下楼。
刚走出宴会厅的吴峥嵘发现这边的动静后,疾步走过来问:“小姑,怎么了?”
“这位苏联同志拉着我不让走,好像是说我衣服穿错了,但这就是我的大衣呀!”
不用吴峥嵘开口求助,叶满枝便主动与那个苏联女人攀谈了起来。
遇到一个会说俄文的人,对方显然也很高兴,叽里呱啦地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小姑,”叶满枝随着吴峥嵘喊小姑,“这位同志的大衣跟您身上这件一模一样,她的寄存牌是69号,刚才去取衣服的时候,工作人员说衣服已经被人拿走了。正好您就站在这边,穿的衣服又是一样的,所以她觉得可能是您把她的衣服误穿走了。”
吴小姑说:“你帮我问问她,她的衣服上有什么记号?在哪里买的?”
“她的大衣是在莫斯科买的,也是这种黑色呢子面料,绿色的毛绒领子,衣服里面有一个里兜,兜里有一些卢布。”
叶满枝把对方所说,愿意将卢布送给吴小姑的话省略了。
听了她的转述,吴小姑的神色明显放松,解开大衣纽扣,让对方看了一眼内衬。
她的大衣内衬上并没有里兜。
苏联女人看清这件大衣的情况后,失望地长叹一声,情绪有些激动地询问,自己的大衣去哪了。
叶满枝与吴家几人打声招呼,先去帮国际友人寻找寄存处的服务员。
吴爷爷担心孙子追问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在叶满枝带着苏联人离开后,先发制人地问:“这个小叶同志的俄文水平不错,怎么不继续读大学呢?”
吴峥嵘觉得他爷爷这问话,相当于何不食肉糜。
但他也没反驳什么,只是云淡风轻地说:“她本来有机会去苏联留学的,因为体检报告被人做了手脚,才错失了留学机会。要不是有这么一码事,哪轮得到我跟人家相亲?”
第48章
叶满枝帮苏联友人解释过情况后, 很快就折返了回来。
她之前听了吴峥嵘的话,以为吴家人没来,或是早就离场了, 所以才伴着交响乐队的配乐,畅快地跳了好几支曲子。
不料临到退场时, 竟然在寄存处与人家碰上了。
她也不知道能跟这样的大知识分子聊些什么, 在吴峥嵘的介绍下喊了爷爷、奶奶和小姑以后, 就腼腆地站在旁边不吱声了。
吴小姑拉着她的手说:“小叶, 刚才幸好有你帮忙,没想到你小小年纪, 俄文水平居然这么高, 我看你说得好像比俄语学院那些大学生还好呢!”
叶满枝谦虚道:“我小时候读的是苏联侨民会幼稚园, 有点童子功, 除了口语还行,其他的可不如大学生。”
“难怪呢!”
吴小姑对苏联侨民会的幼稚园有所耳闻, 保教主任和教师都是苏联人, 解放前全俄文教学, 解放后由政府接管了, 也是市里唯一的双语教学幼儿园, 这几年一直很有名气。
吴峥嵘看出叶满枝的紧张, 看了眼手表说:“小姑, 今天时间挺晚了,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小叶家里有门禁,八点钟必须回家, 我先把她送回去。”
“那你先送小叶姑娘回去吧。”
离得近了,吴奶奶终于看清了叶满枝的长相,柔和秀气的脸上带着浅笑, 亭亭玉立,文静乖巧,确实是个漂亮丫头。
她心里挺满意,听了孙子的话,又觉得对方家教良好。
吴奶奶将一只翡翠镯子从腕上褪下来,戴到了叶满枝的手上。
“第一次见面比较仓促,没什么准备,这镯子你戴着玩吧。找个时间让峥嵘带你来家里玩,到时候我再送你个更好的。”
叶满枝不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又怕推让间把镯子摔碎了,手腕僵在半空有些傻眼。
吴峥嵘帮她把袖子放下来盖住镯子,“这是奶奶给的见面礼,你放心收着吧。”
他奶平时莳花弄草,经常搬运花盆,一般不带这种易碎的首饰。
八成是为了今天见面特意准备的见面礼。
他瞟了眼端着架子的吴院长,若不是闹出了苏联人丢衣服这一茬,老太太这番准备肯定要白费功夫的。
叶满枝乖巧地说了声:“谢谢奶奶。”
既然吴峥嵘让她收着,那她就收着好了,反正吴峥嵘送过她那么多东西,她全都不客气地收下了。
大不了等她给吴峥嵘织完围巾、手套、毛衣毛裤以后,再给吴奶奶也织点什么吧。
相比于严肃背着手的吴院长,这位梳着利落发髻,穿着棉布旗袍,还肯给她送见面礼的老太太,真是亲切又可爱呀!
吴小姑和吴奶奶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叶满枝面对女性长辈时,心里已经很放松了。
可是,面对吴爷爷时,她还是忐忑的。
除了打招呼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吴院长一直沉默威严地站在一旁,像是在审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直到双方在门口道别,她与吴爷爷说再见时,对方才放缓语气说:“你留苏体检的事情我已经听峥嵘说了,这件事我会帮你留意一下。你还年轻,没能去苏联留学固然可惜,但也不要轻易放弃学习,有机会还是要继续学习进步的。”
叶满枝心说,该报的仇她已经报了,徐映雪的留学资格被取消,周牧的留学名额也被他自己作没了,您可千万别帮我留意啦!
但其中的复杂关系不太好解释,她只能点头说:“爷爷,我在街道办工作,单位已经推荐我去市委党校组织的基层干部进修班学习了,每周三晚上和周日下午都会去党校上课。”
吴小姑不想听吴院长讲大道理,笑着问:“小叶既要工作,又要兼顾学习,平时挺忙吧?”
“还行,前阵子比较清闲,最近街道刚开了一个煤炉厂,稍微忙了一点。”叶满枝瞅瞅默不作声的吴峥嵘,补充说,“我们生产的新型蜂窝煤炉子,还是峥嵘设计制作的呢,居民反响特别好!”
闻言,吴爷爷望向自家孙子的表情实在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