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枝继续严肃道:“现在用不上,难道以后也用不上?你用不上,你这些侄子侄女也用不上?你学会了,好歹算是一技之长,以后还能教给这些孩子呢!”
“他们那么小,能学会什么啊?”
叶满枝生得面嫩,这是她工作中的劣势,此时就把自己想象成张副主任,故意板出一副正经样子,说教道:“郑东妹同志,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姑姑当得太不称职了!”
郑东妹拉下脸问:“我怎么不称职了?我整天伺候吃伺候喝,还不行啊?”
“不是不行!而是不够!你小的时候,没少受你哥照顾吧?他身体好那会儿,都是他顶门立户的吧?”
郑东妹臭着脸“嗯”了一声。
叶满枝与陈彩霞对视一眼,心里都稍稍放松了些。
他们昨天开讨论会的时候研究过,郑家兄妹应该是感情不错的,也许可以从这方面着手,说服郑东妹。
叶满枝继续道:“以前是你哥照顾你,如今轮到你照顾哥哥了!他现在这个样子,最放心不下的是谁?除了父母媳妇,肯定是这些孩子!你是亲姑姑,要为孩子多考虑考虑!”
郑东妹拿着剪刀,在大侄子的头上咔咔咔一通剪,剪出一个比狗啃好不了多少的发型后,在他脑袋上一拍,招呼小侄子过来。
隔了半天才道:“我妈说去上剪裁课没用,还容易遭人白眼,不让我们去上课。”
叶满枝哼了声,接着她的话问:“你跟你哥,没读过书吧?”
这话听起来像是讽刺,郑东妹心思敏感,把剪子一摔就瞪着眼睛喊道:“我们没读过书怎么了?没读书就低人一等了?”
叶满枝被她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寸步不让地回:“你喊什么?不读书是不是低人一等,你自己心里没数?你父母没读过书,所以你跟你哥哥已经被耽误了!你们兄妹俩既聪明又勤快,如果去上过学,哪怕只上个初小,你哥还会去蹬三轮吗?会因此躺在床上吗?”
陈彩霞适时挡在叶满枝面前,劝道:“小叶,别说了,你看你把东妹气的!”
“没事,彩霞姐,郑东妹虽然脾气倔了点,但不是没心眼的人,我相信她能明白咱们的好意。”
郑东妹不去看她俩,拾起剪刀,闷不吭声地给小侄子剪头发,剪出一个比大侄子还难看的发型。
虽然没接茬,但也没再反驳,这谈话还是能进行下去的。
陈彩霞苦口婆心道:“虽然小叶说话不好听,但话糙理不糙。东妹,你父母肯定是维护你,为你们兄妹着想的。但是,他们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思想也比较老旧,虽有一颗为儿孙好的心,思想却已经跟不上新社会的新形势了!”
这是她们提前商量好的第二点。
疏不间亲。
不能挑拨人家兄妹、母女、父女之间的关系,不要让郑东妹产生抵触情绪。
“你是年轻人,接受新事物新思想的速度要比老人快得多,在侄子侄女的教育问题上,应该承担起责任来。这件事本该由你哥嫂负责,但你哥有心无力,你嫂子天天蹬三轮,哪有时间操心这几个孩子的未来?”
叶满枝帮着敲边鼓,“你父母在你哥和你的教育上,已经走错了一步。所以,有关学习和教育的问题,你要多动动脑筋,自己拿主意,别再被旧思想左右了!”
郑东妹仍是那副气哼哼,被人欠了八百块的样子。
给两个侄子剪完头以后,又把大侄女喊来,将小丫头乱糟糟的头发散开,重新替她梳头。
看她的表情,叶满枝知道她已经听进去了,于是再接再厉。
“你家这四个孩子,眼瞅着就到了上学的年纪。尤其是这俩小姑娘,跟你这个姑姑长得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你自己吃过的亏,总不能让孩子再吃一遍吧?该上学还是要上学的!”
郑东妹嗤道:“你说得轻松,上学不要钱啊?钱从哪来?”
要是能供得起,谁不想让孩子上学?
“所以我才说你这个姑姑当得不称职,没正事!你跟我瞪眼睛也没用!你现在要是有个工作,哪怕只是个临时工,每月赚个五六块钱,也足够这几个孩子上学了!”
“你父母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还能指望他们出门给孩子赚学费吗?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勤快还聪明,不出去赚钱,却整天围着灶台打转,白白浪费了多少赚钱机会?你们家又没有重活,几个孩子也挺懂事的,你下班回来再做家务也不耽误,再不济还有你父母帮忙呢!”
陈彩霞与郑东妹站到一起,反驳道:“这事也不能全怪东妹,毕竟现在工厂招工也是有门槛的,至少要能识字,东妹和她哥,从小被耽误了,哎……”
“不识字确实是个问题,”叶满枝看向闷闷不乐的郑东妹,“东妹,你有什么特长没有?比如做饭特别好吃,就可以往食堂后厨努力,手巧的话,可以往服装合作社使使劲。”
郑东妹不吭声。
“……”
看来她做饭不好吃,手也不算巧了。
如果不能靠手艺,那就只能像薛巧儿似的卖苦力。
这其实不是叶满枝乐于看到的。
卖苦力难免会受闲气,连五哥那样脾气的人都会与人发生口角,更何况是郑东妹。
她觉得郑东妹的自尊心很强,需要有一份能让她被认可,或是受人尊敬的工作。
三个大人沉默相对时,坐在郑东妹身前的小丫头突然怯怯地出了声:“我小姑梳头好看!”
叶满枝和陈彩霞闻声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郑东妹给侄女梳的鱼尾辫。
平心而论,确实梳得很好,鱼尾辫比三股辫要复杂一些,但郑东妹的手法很利落,交错几下就收尾了。发辫整齐光滑,几乎看不到多余的毛刺,
与她剪头的手艺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叶满枝笑问:“东妹,你还会梳别的样式吗?”
“会。”
“大人的头发也能梳吗?”
郑东妹看傻子似的问:“大人小孩的头不都是头吗?”
“我的意思是,孩子的发型比较可爱,给大人梳的话就要相对成熟一些。”
“我不懂那些,反正就是梳头呗。”
郑东妹留着短发,看不出什么效果,叶满枝想了想,问:“那你能帮我梳个好看的发型不?”
在她的白衬衫上打量两眼,郑东妹抱臂问:“你不嫌脏啊?”
叶满枝今天穿的还是前几次来郑家时的衣裳,往自己身上瞅了瞅,她假装没听出对方话里的别扭。
“你那梳子上有虱子吗?”
“你才有虱子呢!”
“既然没虱子,那脏什么?你是不是不会梳呀?”
郑东妹斜她一眼,按着她的肩膀坐到板凳上。
虽然表情气势汹汹的,但叶满枝感觉梳子落在发间的力道还是比较轻柔的。
郑东妹将她的头发分成两层,上面一层像编花篮似的,在脑后斜着梳了一个鱼骨辫,下层的长发就那样披散着。
她的头发是烫过的,卷曲的长发披在肩头,显得温柔又洋气。
陈彩霞夸道:“东妹手艺不错,瞧着挺俊的。不过,你要是这样回办公室上班,肯定要被张副主任挑理,还是换一个更端庄的吧,老张对凡事都要求朴素端庄。”
郑东妹嗯了一声,没动上面已经编好的鱼骨辫,将下层的头发随手一挽,挽出一个丸子,左扭扭右扭扭,三两下就在她脑后盘好一个发髻,将头卡子往上一别就固定好了。
“真好看!”叶满枝拿起小镜子左右照了照,扭头问,“东妹,你这梳头的手艺是自己琢磨的,还是跟人学的?”
“以前胡同里有个老奶是给大户人家梳头的,我跟她学了点。”
叶满枝竖起一个大拇指:“牛!梳头也算一项特长,好好练练,还能靠这手艺吃饭呢!”
“梳头真能赚钱?”
郑东妹不太相信,但心里又隐隐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前段时间,负责他们这一片的那个女邮递员,为她介绍了一个往市里送牛奶的工作。
但她爸妈嫌起早贪黑送牛奶太辛苦,她又不会骑自行车,万一把车摔坏了还得赔钱。
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叶满枝觉得梳头是个手艺,应该能凭手艺赚钱,但她们需要先跟理发馆联系确认一下。
万一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反而更打击积极性。
*
光明街上曾经有一家私营理发馆,公私合营的时候,与656厂的理发馆合并了。
因着厂里工人越来越多,理发馆的规模也越扩越大,光是理发座椅就摆了四十多张。
如今已是正阳区数一数二的国营理发馆了。
叶陈二人都觉得可以让郑东妹去理发馆工作。
这种大型理发馆有专门的收银人员,理发师傅只负责剃头烫发即可,对学历没有太高要求,不识字也不耽误给人理发。
要是手艺好,得到了客人的认可表扬,还能满足郑东妹的自尊心,提升自信心。
陈彩霞越想越觉得这个思路靠谱,第二天刚上班就去了一趟六五六的理发馆,想把郑东妹推荐给人家。
然而,她上午出门时信心满满,下午回来后却垂头丧气。
叶满枝正在往购油证上啪啪盖戳,见状便问:“理发馆那边不愿意接收?”
“嗯,理发馆的工作主要还是剪头,偶尔给女同志烫头。但郑东妹只会梳头,连最基本的剪头都不行。而且人家工作挺忙的,不带学徒,只要熟手。”
除了656的理发馆,陈彩霞还去了隔壁几个街道的理发馆打听,甚至还去了一家带理发服务的澡堂子。
可惜人家要么满员,要么就是不接收这种半生不熟的半吊子。
“不行就算了,反正咱们没把话说死,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事情刚有了些眉目,又重新退回原点,两人都有些沉默。
穆兰从外面回来时,在她俩的办公桌上敲了敲,“年轻人别总死气沉沉的!要拿出点干事业的朝气来!”
她站在前面,拍了拍手,语气振奋道:“来来来,大家都把手上的工作停一停,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
叶满枝打起精神,笑眯眯地问:“主任,什么好消息呀,赶紧说吧!”
是不是要发工资啦?
穆兰高声道:“我来宣布一下,经区里开会决议,‘中苏友好协会’马上就要在咱们光明街成立支会了!这对咱们光明街来说,是里程碑似的重要荣誉!大家鼓掌!”
办公室里安静了两秒,终于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刘金宝举手问:“主任,咱们这条街不是不让外国人进入吗?咋还能被批准成立支会呢?”
光明街的情况比较特殊,由于辖区内有一家军工厂,进入光明街的路口旁特意竖了一块“外国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的告示牌。
因为这块牌子,光明街居民的警惕性普遍比较高。
“成立支会与‘不允许外国人进入’不冲突啊!”穆兰说,“咱们的会员都是本国人。”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