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穿着红色的绒布裙子,戴着一顶新疆小帽,坐在爸爸怀里,手上还很负责地攥着唯一的一张节目单。
常月娥偏头往节目单上瞄了一眼,果然看到第六个节目是舞蹈《新疆好》,选送单位是省工业厅。
她惊讶地问:“乖乖,你认识字啦?”
“认识呀!”吴玉琢用短短的手指头指着那个“好”字说,“这是‘好’,后面还有一个节目带‘好’字,但那个节目有五个字。我妈妈的节目只有三个字,肯定是第六个!”
常月娥:“……”
合着只认识一个字,其他全是蒙的。
她在孙女的小手上摸了摸,蒙得好,能蒙对也挺了不起的。
报幕员上台后,礼堂里逐渐安静下来。
第一书记和省长分别讲话后,国庆文艺汇演就正式开始了。
前五个节目除了一个相声,其他全是合唱或独唱节目,四首歌里,吴玉琢能跟唱两首。
《团结就是力量》和《歌唱祖国》是656厂广播站每天的固定曲目。
年仅三岁的吴玉琢同志已经能完整哼唱了。
人家单位的人在台上唱,她就坐在爸爸腿上,摇头晃脑地唱。
因着礼堂里很多人都会跟着台上一起合唱,倒也没人觉得这孩子捣乱。
但抱着闺女的吴峥嵘却心情复杂,说不清这孩子像谁。
反正不像他。
他没什么文艺细胞,小时候应该没这么活泼,也没这么捧场。
很捧场的吴玉琢小朋友,在听到第六个节目的报幕时,立即坐直身体,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舞台。
第一个穿着红裙子的演员登台时,她兴奋地喊了声妈妈。
等到第二个同样打扮的演员出现时,她愣了一瞬,再次兴奋地喊了声妈妈。
然后,第三个、第四个,十几个红裙女子鱼贯而出,吴玉琢当场懵了。
吴峥嵘没理会蒙掉的闺女,目光定在第七个亮相的叶来芽身上,虽然隔得远,但是作为枕边人,他不可能连自己媳妇都认错。
前几个节目都是中规中矩地唱歌和相声,轮到第六个节目,一群身着红裙戴着小帽的女同志走上台。
立即就在会场里引起了轰动。
节奏欢快的音乐响起,十几个“新疆女子”依次散开,昂首、挺胸、立腰,只凭一个身段舒展的集体亮相,便显出了十足的少数民族风情。
观众们捧场地献上掌声。
工业厅的同志们更是带头鼓掌叫好,还有在观众席吹口哨的。
吴峥嵘盯着站在最前排,面带微笑,舞姿灵活轻巧的叶来芽,感觉坐在观众席里似乎有些看不清。
于是,他将女儿放到座椅里,独自起身离开观众席,走到了舞台跟前。
舞台上灯光煌煌,除了第一排的观众,叶满枝其实根本就看不清观众席的情况。
她们三个昨天被郭厅调到了领舞的位置,一直练到晚上九点多才解散。
舞蹈站位都是重新排的,她上台以后,一边告诉自己控制面部表情,始终保持微笑,一边默默回忆着走位,力求让每个动作都完美到位。
然而,她翻转手腕在原地旋转的时候,刚一扭头,便在舞台边的几个报社记者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吴峥嵘穿着白衬衫和绿军裤,混在那片记者群里。
叶满枝视线扫过去时,正好与他含笑的目光对上。
她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地完成旋转,心里却在吐槽,这男人咋那么能现眼呢!
观众席还不够他坐的,非得跑到舞台边上欣赏!
叶满枝忍不住往男人的方向瞪了一眼,但她还记着舞蹈老师的叮嘱,保持面部微笑,所以这个眼神就显得含羞带怯,似嗔似喜的。
吴峥嵘举起相机时,恰巧将这个带点妩媚的神态抓拍下来。
有时候一个动作或一个眼神,能让人记上一辈子。
而叶满枝的这个小表情,就被记性很好的军代表同志记了一辈子。
盛装打扮的叶来芽很美,但她看过来的那一眼让她整个人都充满了鲜活的灵气。
这张相片洗出来以后,构图和光影都非常出色。
而后的很多年里,一直与他俩的第一张合影,一起摆放在他书房的案头上。
几十年后回想起来,1962年,吴峥嵘唯一的遗憾是,他没能拥有一台彩色照相机,没能将这一年最鲜妍明亮的叶来芽定格在时光里。
那时的叶满枝,以及同样见证了这场演出的吴玉琢,早已记不清当年的情景了,只有吴峥嵘能独自翻一翻几十年前的记忆。
*
今年的国庆演出一共评出了两个一等奖,一个是公安厅的合唱节目《黄河大合唱》,另一个就是工业厅的舞蹈表演《新疆好》。
不知是他们真的跳得好,还是正好响应了政策,反正辛苦排练了一个多月的女同志们都坚信是自己跳得好。
排练时大家都有点放不开手脚,但是真正登台的时候,大家像是豁出去了,跳得特别肆意,反而抓住了新疆舞的精髓。
拿到奖状的郭厅非常高兴,不但将汇演的奖品——茶缸、毛巾、毛毯票——发给了大家,还由厅里出资,给每个队员发了一支钢笔。
钢笔是本省钢笔厂生产的,由工业厅归口管理,每年都有不少样品送过来,给队员奖励一支钢笔是小意思。
叶满枝正在使用的钢笔是吴峥嵘送她的派克钢笔,这回收到了厅里的奖品,她就将其转送给了吴峥嵘。
也算是有来有往嘛。
国庆节放假,夫妻俩带着孩子去了一趟本省西部的牧区,叶满枝上次去调研的时候,就觉得草原牧场很美。
这次正好有三天公休假,便跟吴峥嵘一起带孩子去牧场散散心。
三天的短途旅行,让重新返岗的叶满枝神采奕奕。
彭佳音笑着说:“小叶,精神不错呀,是不是听到好消息了?”
“什么好消息?”
“郭厅说,舞蹈队要保留下来,算是机关工会组织的业余活动。郭厅让咱们再编排几个舞蹈,她想带咱们去北京参加明年的全国文艺汇演!”
“哇,真的啊?”叶满枝满脸惊喜。
她还没去过北京呢!
上次去南方在北京转车来着,但时间太紧,她连火车站都没出!
“真的!全国文艺汇演要求非专业人员参加,咱们的条件正合适!”
有机会去北京演出,彭佳音也异常兴奋,还想跟叶满枝分享最新消息呢,却被隔壁办公桌的何平打断了。
“要组织十周年庆典的事,处长已经提过很多次了,今天下午咱们综合三科内部可能要开会商量这件事。你们都有什么想法,咱先讨论一下。”
彭佳音说:“咱们轻工系统内,机关加上工厂,全省上下几万人,我想提议省里搞一次有奖征文活动,让大家谈一谈轻工业发展这十年的变化和感受。到时候优秀文章可以刊登在省报和咱们的机关报上。”
“不错不错,这个想法挺好的,”何平颔首肯定,又看向叶满枝问,“小叶,你有什么想法?”
叶满枝对处长屡次提到的工作挺上心的,这个月特意构思了一个方案。
只等着领导开会的时候,她来建言献策呢。
这会儿被何平问起,她便说了出来。
“我不是负责接收人民来信吗,最近两个月的人民来信,几乎一大半与产品质量有关,而且上个月轻工业部的工作组来咱们省里检查工作的时候,也屡次提到了工业生产只追求量,不重视质的问题。所以我觉得咱们省工业厅可以策划搞一次,庆祝十周年的产品质量评比。”
“在各行各业中,评出省级优秀企业和省级优秀产品。为优秀企业发牌,为优秀产品颁发奖状或者轻工业十周年的纪念奖章,允许他们将‘省优’字样和‘十周年纪念奖章’印在产品包装上。一方面是帮老百姓筛选优质产品,见到‘省优’字样,就是质量的保证,大家可以放心购买。另一方面,也能督促其他工厂向‘省优’看齐,改进质量,争取在下一次评选时获奖。”
何平点点头说:“小叶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轻工大多是日用品,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严把质量关,也是咱们工业厅的重要工作之一。我这两年作为巡视员,在基层看到了……”
巴拉巴拉巴拉,开始讲他的基层见闻。
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皮子,叶满枝内心简直震惊了!
天啊!
她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推倒重建了好几次,才为提高产品质量,想出这么一个还算靠谱的方案。然后又想办法把提高质量与十周年庆典联系到了一起。
她咋就跟何平想到一起去了呢?
他俩凭啥能想到一起啊?
除了去基层调研,何平这个“调研员”还分管着轻工机械工业,这部分的产品就是俗称的“三转一响”。
自行车,钟表,缝纫机,收音机。
一个个都死贵死贵的,哪个也不是容易出现质量问题的。
退一万步来说,何平既然能想到这种提高质量的好主意,之前为什么不跟厅里提啊?
非得赶上庆祝十周年的时候才拿出来?
他是工业厅的老人儿了,产品质量普遍偏低,也不是最近才冒出来的问题。
他之前干啥来着,非得等她提了,他才说一句,“小叶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叶满枝张了好几次嘴,愣是一个字都没问出来。
这种事怎么问?
听何平发表了一番高论后,叶满枝笑着点点头,说了句“那咱们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便不再搭话了。
她现在只觉得,何平比赵桂林大了近十岁,却被赵桂林这个科长压了一头。
也许不只是学历和能力的问题。
除了叶满枝,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并没发现任何异样,好似真的是两人想法撞车了。
毕竟何平的年龄资历摆在那里,又是“巡视员”,隔三差五就去基层了解情况,能为提高产品质量想出这样的办法,其实是合理的。
王勤简单分享了自己的方案后,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午休结束以后,赵桂林果然如何平所说,在科室里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专门研究轻工业十周年庆典活动的策划安排。
距离元旦还有两个多月,开年就要有庆祝活动,处长对科长催得急,四个科长就得回来催手下的小喽啰们。
“像那种文艺演出啊,成果展览啊,都是老掉牙的主意了,”赵桂林摆摆手说,“咱们综合三科不屑出这种拾人牙慧的主意,咱们抓紧时间提几个新鲜方案,给处长送过去。”
作为赵桂林之下的第一人,何平率先发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