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里,靠窗小桌,就着纷纷扬的雪景,郗飞景与岳腾吃着那一个个饱满圆润、皮薄馅大的酸菜饺子,一边说话。
“这角子倒包成了元宝似的,与其他铺子里卖得大不一样。”郗飞景觉着有趣夹起一个饺子看了半晌,才放入口中,轻轻一咬,便“哎?”了一声,道:“这角子倒真是美味,馅肉极香。”
“甚好。”岳腾点点头,他已经吃第三个了。
这沈娘子手艺的确不俗啊,不仅豆腐汤煲得好,这角子也包得好,酸菜腌制得恰到好处,酸得清爽,透着一股发酵得正好的香气。
那酸菜里的猪肉,肉质鲜嫩,丝丝入味,每一丝肉都被酸菜的汁水浸得透透的,能将酸香与肉香如此完美交融,实在是好吃!
“你别总顾着吃,我有事问你。”郗飞景看岳腾一个接一个,不一会儿都吃到第六个了,还一句话都没说呢,忙用胳膊肘捣了捣他:
“鲁王殿下闹着非要跟咱俩去边关历练,见识见识辽金的骑兵,听闻太后娘娘被他烦得头风都快犯了,险些便应了,你说怎么办才好?”
岳腾还在埋头吃饺子,咬一口再蘸点醋,吃得专心致志,都没空回话。
郗飞景看得直咬牙:“岳腾!一会儿便要进宫赴宴了,你倒给个准话,等会在席上,我才好与你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呀。”
“一个字,拖。”岳腾咽下饺子,就这么几句话功夫,他面前的盘子已经快空了,他又淡淡道,“两个字,偷溜。过了年我们要走,别叫鲁王殿下知晓便是了,趁着天未亮,便悄悄走。”
“有理有理。”郗飞景心想,这吃了酸馅角子,岳二都精明了不少。他也赶忙挟两个吃,再不下筷子,都要被岳腾吃得精光了。
嗯,是真好吃,郗飞景原没有多爱吃酸馅角子,今日吃来算是意外之喜:这沈娘子拌的馅里,好似还有香香脆脆的油渣,太香了,怎么做得这么好?
第79章 鱼头豆腐
盘里的“角子”吃得只剩俩的时候, 岳腾不舍得吃了。前头都是一口一个,慢慢的便放慢了速度,一口只咬一半, 还要端详端详再往嘴里咽。
因此, 他也发现了沈娘子包的角子好吃的奥秘。这些角子应当不是拿来卖的,又逢除夕,因此角子里包的馅格外足。他咬下一半,擀得薄而软的面皮里是满满当当的猪肉与酸菜芯。
他好奇地将那酸菜挑出来一些,发现这切成丝的酸菜里竟没有菜帮, 没有外层叶,更没有菜根, 用的便是一颗白菘里最好的部分。
岳腾因爱吃酸馅角子,汴京城里许多家角子铺都有他的身影。酸馅酸馅, 最紧要的便是那馅。酸菜积得不好吃,这角子便也不好吃。
寻常角子铺,要么往外头买的酸菜,要么自家积的, 但不论是买的还是自家做的,大多都是用整颗整颗白菘积酸菜,因此吃角子, 便不可避免会吃到老叶,也会吃到菜帮子。
但今天尝这馅,沈娘子好似把白菘扒得只剩中间最鲜嫩水灵的部分才入缸腌制, 因此馅里不少都是嫩黄色、细长剔透的酸菜心, 吃起来酸而水嫩,清清爽爽。当然不仅是酸菜好,沈娘子这角子包得圆大, 里头肉馅也是一半炒过的熟肉再拌进生肉里,还多加了剁碎的油渣子、粉条。
于是清爽的酸里还裹着满满肉油,馅都这样好了,皮自然差不了,沈娘子的饺子皮擀得如馄饨一般薄得透肉,在滚水里掐着时辰煮,个个圆滚滚没一个破皮,连褶子的部分也不会起面疙瘩。
岳腾不舍地吃光了这盘角子。兖州天寒地冻,冬日里的蔬菜仅剩白菘,他的妻子李娥也会将白菘变着花样做,积成酸菜是最常吃的一种,自然,她也做得一手好酸馅角子。
今年他密诏回京,没带家人,这个年也过得略带遗憾。
不知妻儿在兖州又是如何过年?他膝下那三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小子,八成又牵上狗去雪地里拉爬犁滑雪玩了。
去岁,是他领着三个儿去耍的。起先四人还在平缓些的雪坡上玩,之后大儿说没劲,他便一声令下,牵狗拉橇,带头冲上陡峭的高坡。
四人上坡时气势汹汹。
下坡时连人带狗皆摔得四仰八叉、鼻青脸肿。
一身狼狈回家,阿娥见了气得拿擀面杖打人,还怪他这个当爹的不靠谱:“叫你带娃儿,你怎带成这样?倒不如不带!”
他一边挨打一边赔笑解释:“怪那爬犁不结实。”
阿娥抱着擀面杖冷笑:“好,今儿是爬犁的错,那昨日呢?三郎要与你玩丢雪球,你倒好,搓个比盆还大的球往他脸上丢?人都叫你砸雪地里去了!那是你亲儿,可不是驿道上捡来的!”
岳腾讪讪笑,再三保证:“绝不敢了!绝不敢了!”
小儿子生得胖乎圆润,阿娥总担心他冷,给他棉亵衣、短褙子、棉衣、毛坎肩一溜套了七件,连裤子也给他穿了三条,弄得孩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蹲都蹲不下去,瞧着便逗人。
他便想逗逗他,谁知道手劲太大,一下砸雪里了,还呛了一大口雪,小儿冻得哇哇大哭,闻讯赶来的阿娥自然对他不客气。
之后,阿娥把他赶去大营里睡了俩月,说是省得他在家尽折腾儿子,还把他痛批为家中最大的祸患。那日,亲兵见他背上捆了床被褥回来,都在那儿嘀嘀咕咕地窃笑:
“快瞧,将军又被赶出家门了。”
他转头瞪过去,他们立马肃然立正,他板着脸回头继续往前走,身后那努力憋了但憋不住的笑又往他耳朵里飘去。
岳腾对着空盘出神,心思都飞回兖州去了。
汴京再好,他还是觉着不如兖州好。汴京人多官多,是非也多,岳腾已经想好了,正月初三…不,初二便动身!
岳腾出神之时,郗飞景起身在铺子里逛了一圈,他在墙上的炙鸭图前停留了会子,又转过去看速食汤饼图,看完一圈,他眼里笑意更深了。
他陪妹妹回陈州,在陈州谢家老宅住了几日,将谢家那些自视甚高的族中叔伯都敲打了一遍,见妹妹一家子安顿好了,这才告辞回京。
回去前,他还问纯钧,九哥儿为何非要搬到那什么金梁桥去,小破宅子住得倒有滋有味。
纯钧还卖关子笑道:“阿兄过两日回汴京后,自去瞧瞧不就明白了?”
今儿一瞧,果然明白了。
少年的心啊,藏不住一丝一毫,昭然若揭。
不过纯钧瞧着似乎很乐见其中,他便也当什么也没看见吧。郗飞景笑着摇摇头,又回到岳腾对面坐了,见他还是默默地盯着窗外的大雪发呆,便拿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岳腾转过头来,凉凉地瞥他一眼。
“你想你家大娘子了吧?想回兖州了?”郗飞景笑起来总带着些狡猾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他生了双狐狸般狭长的眼睛,眸色又深,目光便显得锋锐,“准备什么时候走?”
“初二。”岳腾并不隐瞒。
郗飞景不意外,略点点头。岳腾与他不同,他在汴京除了一个外嫁的侄女已没什么亲人,一大家子都在兖州,自然不想在汴京多呆。
“那我也同日启程吧。”郗飞景虽然有些舍不得妹妹一家子,但岳腾走了,他若是不走,岂不是要被鲁王逮住?这可不行。
何况,他也想念妻女啊。
前些日子,他与岳腾便趁年下商贾要换银钱归乡而纷纷甩卖货物的机会,在满汴京城的金银铺、胭脂水粉铺以及成衣铺整整逛了两日。
岳腾还好,他只略买了几样带给妻子李娥。
李娥与岳腾是战乱中相识,她平日生性节俭,不大爱打扮,一罐羊脂膏能擦一年。岳腾在汴京的胭脂铺里看得眼晕,琳琅满目的货品,他只认得“画眉的”和“涂唇的”,还有“抹脸皮的”。
郗飞景便熟练多了,什么螺子黛、玫瑰膏、杏仁膏就没有不认得的。他的妻子姚氏是幽州城有名的美人,也是出了名的爱美,平生没什么爱好,就爱捣腾首饰衣裳和胭脂水粉。
她还为他生养了两个同样活泛爱美的女儿。
郗飞景手里捏着姚氏临行前给他列的单子,一家家寻一家家问,花光了官家赏赐的大半银钱,买了一车时新的衣料首饰胭脂水粉,都是带回去孝敬他家里的大小姑娘们的。
当时姚氏在他启程前,十分情深意切地给他怀里塞了一封信,还叫他出城后再打开,他还以为姚氏是不忍离别,为他写下了情意绵绵、诉说衷肠的情书呢!心里像倾倒了一壶蜜似的,甜了一路。
夜里投靠驿站时,他迫不及待展信一阅,才看了第一行字,那脸上的笑便僵了。
只见信上通篇都是:
修义坊北张古老胭脂铺采买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露珠儿等各色胭脂十盒;
染红王家胭脂铺采买锦燕支、玉女桃花粉、珍珠粉、玫瑰胭脂绵等胭脂十三盒,另替云麾将军家的大娘子捎带两盒白附子膏。
往锦疋帛铺采买簪包、绣包、荷囊若干;王家罗明疋帛铺采买万花囊、铜琵琶螺钿火镰包……若未带回,不必还也!
他没看完便默默折起妥善地放入行囊中,为自己抹了一把辛酸泪。
岳腾想到郗飞景一车女子衣物首饰便忍俊不禁——因妻女交代采买的东西太多,他自己的行李都塞不下去了,只好分成两个包袱,勉强捆到了亲兵的马屁股上,十分狼狈。
听闻郗飞景从大营休沐归家时,也得安分地充当绢人娃娃,由着女儿们涂脂抹粉地摆弄呢。
两人想起家人,眉目都如冰消雪融一般,相互说起话来心里也都安然不少。
再遥望这除夕之夜的大雪,想起等会儿要进宫赴宴,竟也不觉得难捱了。
大内的宫宴虽有百余种菜肴,但谈不上多好吃,尤其坐下来吃饭前还要观大傩仪、封赏典礼、等各国使臣进贡品,不冻僵了才怪呢。
幸好今日沈记还开着门。
岳腾与郗飞景都闻到了灶房里飘出的愈发浓郁的鱼汤味道了,郗飞景笑道:“你念念不忘的鱼头豆腐汤可算出锅了。”
随着他这句话,通向后堂的门帘子被沈渺掀了起来,她端着一个带盖的大砂锅出来,身后济哥儿端了个能放在桌上的小泥炉子,里头已经点了两块炭,红红的烧得正旺呢。
沈渺让济哥儿先把炉子搁在桌上,才将砂锅放上去,她笑道:“冬日里这样煨着吃,才更好吃。”
说着,掀开了砂锅盖子。
一阵鲜香扑鼻的热气蒸腾而出,锅里熬得奶白浓郁的鱼汤还在小沸,白白嫩嫩的豆腐切得一块块方方正正,个大肥美的鲢鱼头煎得微焦,劈成两半卧在咕嘟咕嘟的汤里,已炖得酥烂。
岳腾不住地咽唾沫。
沈渺又回灶房里端出两大碗米饭来:“这汤单喝、泡饭都好吃。米饭倒进锅里,片刻便成鱼鲜粥了,也很美味。”
郗飞景此时再看沈渺,已带着看自家人一般的慈爱了,伸手接过饭时,还笑眯眯夸奖了一句:“沈娘子真能干,今日劳累你了,正月里你应当要歇息的。倒叫我二人搅了。”
沈渺笑道:“不劳累,今儿本就要预备年菜,顺手的事。”顿了顿,她又道,“我正月里也开门做生意呢,若是合口味,二位得空可以再来吃。”
郗飞景惊讶:“沈娘子连正月也不歇吗?”
汴京城的正月与其他地方不同,来往的商贾、他乡的旅人都离开了,而朝廷又有律令规定:“元日、寒食、冬至、天庆节、上元节各给假七日”。各地州府官吏、私塾、书院、府学县学都会在几个大节封印休沐。
因此,各品级官员差不多能从正月初一陆续歇到十五过后。外地官员会趁机返乡,本地官吏会出门游玩、寻亲访友。上有所行下必效之,民间便也有了将近上元节才复工开张的习俗了。
说起来大宋各类假期是真多啊,一年下来,放七日的便有五个大节,放三日的有七个节,放一日的有二十一个节,不算官员每月休沐的日子,大宋光是法定节假日便有113天了,还是不用调休的。
正月里,卖花灯、烟火爆竹、糕饼果脯、鲜花鲜果的铺子大多客满盈门,但沈渺这样卖汤饼吃食的,即便铺子开着,也没什么生意。
家家户户都有剩菜呢,听顾婶娘说年夜饭铆足了劲做,时常一盆笋干香菇焖红烧肉,从初一吃到初七都还没吃完。
这时候各家拜贴也多,还要到亲戚家吃、友人家吃,哪有空出来吃汤饼?倒是烤鸭因方便外带,又卖相好看,冷吃热吃都是一道好菜,每日还是能卖得精光。
沈渺想到这里,含笑答道:“奴家家小人少,实在歇不来这么些日子。”
有些大族正月里拜年请客能忙一个来月都忙不完,但对沈渺这样没有娘家、没有夫家的人来说,过完除夕和初一上午,便彻底开始闲了。让她一路闲到正月十五,她真怕自己闲到长毛。
所以么,即便没什么客流,她也打算接些操办宴席的活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上门做菜。
另外,她其实还有些新鲜念头琢磨好久了,是从济哥儿那得到的灵感,只是还在脑中酝酿,尚不大成熟,故而还未实施。
郗飞景捧着碗喝汤,满嘴鲜香,一面感叹难得喝到这样汤鲜肉嫩的鱼汤,连他这个不大爱吃鱼的都吃得觉着好;一面又想,怪不得沈娘子能入纯钧的眼呢。
纯钧是最喜爱这样聪慧能干的女子,浑身上下生机勃勃的,手脚有力,瘦而不弱,一看便知晓身子骨也好。
岳腾压根没留意到郗飞景与沈渺在说些什么。
他眼中只有这一锅他念想了许久的鱼汤,趁热喝下一口,热汤缓缓滑过咽喉,鲜香之气直沁心脾,真是熬得又浓又滑又鲜。
豆腐是嫩豆腐,凝脂一般,用筷子小心翼翼夹起一块,重不得轻不得,颤颤巍巍,与汤一起入口,细腻柔滑,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了。
岳腾喝得好生满足,一连喝了两碗,才开始吃鱼肉。鱼鳃盖附近的肉最嫩了,几乎呈半透明状,且极入味,吃起来几乎不用嚼,一吸便滑嫩入肚了;鱼脑也格外好吃,用勺子轻轻舀起鱼脑,放入口中,如同豆腐脑一般,鲜美软嫩;鱼头里最好吃的还有鱼头两侧的脸颊肉,肉厚实细腻又不失鲜嫩,早已透透地吸饱了汤汁,吃起来真是太美了。
这鱼头豆腐汤就是要这般在店里现做现吃,若是遣人包起来买回家里去,半温不凉是最难吃的,带着点腥味,豆腐也泡烂了。
再回锅加热便不是这个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