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面含促狭地望着他。
尚岸倒未曾说什么,宁奕则开始挤眉弄眼,挑动着眉毛,嘿笑着打趣道:“谢九啊谢九,方才你与沈娘子挨着看那狸奴的样子,真该绘成一幅画,题跋便为‘一家三口团圆景’,你觉着如何?”
谢祁耳廓发烫,随手抓一本书,便掷了过去。
“混账,莫要败坏人家女子的名声!”
***
沈渺与济哥儿回到内城,先在泰丰粮铺逛了一圈,见粮铺里粮价还是前几日的价,她便连忙与掌柜的定了一百斤的麦粉,又定了些红豆绿豆、稻米、小米之类的,一共买下来好几百斤。
推车只能装一小部分,太重了车都推不动,幸好她与泰丰的掌柜的也熟识得很了,他便说明儿多叫几个伙计一齐替她送了。
路过肉铺子见腌的咸肉还不错,肉色粉嫩,于是买了一些。之后还遇上卖笋干的小贩,便也买了点儿,这样一路走一路买,沈渺与济哥儿说着话,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东逛西看,十分慢悠悠地逛着。
日影也西斜了,沈渺与济哥儿刚走到巷子口,便瞥见自家院门大敞,远远瞧着,里头似乎人影绰绰,她顿时心生疑惑,有种不详的预感。
赶忙加紧上前,果然一走近便发现家里围满了邻里街坊,都正在大声争论什么。
顾婶娘、李婶娘、古大郎还有卖豆腐的刘嫂子等人围了一圈。李婶娘手里抓了把瓜子正嗑呢,她眼尖,余光瞥见她回来了,忙大声地嚷道:“大姐儿你可回来了,你家湘姐儿给你捡了个脏猴子回来!”
这下众人便让开一条路来,沈渺定睛一看,果然也将下巴惊掉了:院子里竟多了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儿!那孩子身上脏得往地上滴污水,手里却捏着家里早上剩的两张鸡蛋饼,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他的头发蓬乱已经结成了块,身上隔着老远都能闻见一股乌糟臭味。
“狗儿说,是有余在沟洫里抓到的。”
“瞧这样子,只怕在沟洫里藏了好些天了,他怎么会孤身在里头?”
“可是混进来的流民?这人来历不明,还是派人速去报官吧?”
“我瞧着不大像,他只一人,年岁那么小,怎么可能从秦州走到汴京?你看他瘦得,这身上肋骨都能一根根瞧得见,也幸亏如今天暖了,否则冻也冻死了,也挨不到今日。我看啊,还是别报官了,最近厢军巡得紧,若是叫他们认作私闯入城的流民押进大牢里,他这幅身板饿两日只怕也死了。”
“不送官谁来养?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邻里们议论纷纷,两边争论不休,听得沈渺脑壳也疼了起来。她看向湘姐儿,她蹲在人家面前,捧着下巴,看他拼命地将凉得蒙了一层油的鸡蛋饼往肚子里咽,眼里满是可怜。
沈济瞟了眼不言声的阿姊,又转过目光看向湘姐儿,再看向自顾自忙着挑水的有余——她可不管旁的事,她的脑袋里只记得到了这个时辰便要挑水。
在争论声中沉默地站了会儿,沈渺终于动了,转过身来,先笑着对顾婶娘道:“麻烦婶娘这一晌午帮我看着湘姐儿他们了,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事,但遇上了也没法子。”之后又转向其他人,“各位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先好好问问,弄明白来龙去脉再说。”
顾婶娘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沈渺,离开前还悄悄地将沈渺拉到一边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必报官了,不若将其赶出去就是,免得招惹麻烦。这世上,只有自家事重要,咱们救不了天下的人。”
沈渺点点头:“我知晓轻重,婶娘别担心。”
等人走了,沈渺便拉过湘姐儿仔细问了一遍,问完之后她又往那男孩那边瞟了瞟,这小孩儿真是瘦得可怜,他已经吃完了鸡蛋饼,扶着墙,打晃着站了起来,他的腿有一条腿甚至是折了的,看样子已折了许久了,骨头自个重新长了起来,却因无人干预医治长得歪了,成了个跛脚。
他缩到墙角,风渐渐凉了,遏制不了地打了个哆嗦。
沈渺长叹了口气,拿手点了点湘姐儿的脑门:“你比追风还厉害了。”
湘姐儿茫然地看着她,小声道:“阿姊,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没有,阿姊是怕你遇见坏人。”其实整件事听下来,沈渺觉着最为心惊胆战的不是湘姐儿好端端把一个不知底细的小孩领到家里来了,而是沟洫里藏了个人,看他样子应该还藏了好几日了,他们巷子里谁也不知晓,若是藏的不是个孩子,而是凶残的歹徒呢?湘姐儿和有余焉还有命回来?
这事儿回头得跟那常来买泡面的厢军提一句,叫他们多搜一搜下水道,省得真出了事儿。
沈渺想着这些,进了灶房,从灶上的水灶里舀出几勺热水,又兑了点凉水,装进桶里,便提到院子里来。那小孩儿还缩在菜地旁,沈渺走了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你家在哪里?”
“你爹娘呢?”
那孩子一动不动,起先还瞥了沈渺一眼,后来连眼都垂下去了,更别提说话了。
沈渺无奈,只好伸手去拽他,她本来还使了一点力气的,但却轻而易举地把人扯起来了,像是扯了一张轻飘飘的风筝似的。
虽吃了饼,可他还是饿得两眼昏花,浑身打晃,那细骨伶仃的手腕她握着心都颤,甭说上辈子了,她即便来到大宋也没见过饿成这样的孩子。
若是湘姐儿没给他这两张饼,他可能真的快死了。
沈渺忽而生出这感觉来。
将他拉起来后,沈渺便把他身上脏得跟烂布条差不多的衣服全脱了,然后给他摁进木桶里,身上接触到水的时候他突然剧烈地挣扎了好几下,但最终因没什么力气而停止了,沈渺拿了个没用过的抹布给他洗了一遍,水瞬间脏得跟下水道捞出来似的,浓烈的臭味四散,臭得被济哥儿拉走还探头探脑的湘姐儿都捏住鼻子跑了。
沈渺把水倒了,又去接了一桶回来接着洗,第二桶还是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黑水。
第三桶,水的颜色浅了,沈渺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挣扎了,他浑身上下都是青紫、鞭痕以及大大小小还未愈合的血口子,有的可能是在沟洫里蹭的,有的却明显是叫人打的。
她手顿了顿,去取了剪刀来,抬手便将他打结得连成片的头发剪掉了,又把他的脑袋和脸也给洗了。洗出来之前,他是个脏兮兮的柴火棍,洗出来后,是个苍白又布满青紫的柴火棍,压根看不出好不好看。
头重脚轻的,跟大头娃娃没俩样。
但也总是把这孩子洗出了个人样子,他泡在水里时不时还会疼得抽动一下,更可怜了。
沈渺刚想叫济哥儿,却发现济哥儿已经将他最小的一套衣裳找出来了,正站在她身后:“阿姊,便让他穿我的,拿去吧。”
她接过来给他套上了,手脚都太长了,袖口裤管卷了又卷,空荡荡的像是套了个麻袋。
“阿姊。”
“嗯?”
“让他睡我屋吧。”
“暂时委屈你几日,等他缓过来,我们再看看是送他去官衙还是哪儿的。”沈渺点点头,泼了水收拾完,她用厚实的大巾帕把他剪得快成寸头的毛发擦干,之后便把人抱起来了,他应该年纪和湘姐儿差不多,或许也可能要小一点,但抱起来却感觉比湘姐儿轻了一大半,最多也就二十多斤。
太轻了,轻得沈渺都怕他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把人塞进济哥儿的被窝里,沈渺也没说其他,下意识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起烧,说明身体底子还是好的,便轻声地说:“你先歇会儿吧,安心睡一觉。”
沈渺疼小孩儿,湘姐儿和济哥儿的床榻她都是最底下垫一层草席,上头两层褥子,如今天热了,褥子上头还加铺了一层藤席,睡进去,又软和又清凉,还不硌人。
那小孩儿几乎一躺下,便好似陷进了木棉堆里,没一会儿竟真的睡着了。
沈渺站着看了他几眼,便转身去开店了。
夜市开了,沈家的汤饼铺里客流来来往往,灶房里的爊肉也已经卤好了,洗小孩的臭味终究散去了,现在沈家又是炊烟袅袅,满院子浓浓的卤肉香了。
一锅卤肉,不仅一夜售罄,连带先前放在饮品柜里没什么人点的小酒都卖了不少。果然想要售酒,必得上下酒菜!沈渺一边为食客们切卤肉,一边想,回头再腌一些糖蒜、酸萝卜与醋花生来,用来配面也好。
之后这几日,那孩子是吃了睡睡了吃,缩在济哥儿的屋子里不动弹,或许也是没力气动弹,有时候没点灯都找不到他在哪儿。
沈渺吃饭时把饭给他端进屋,他便狼吞虎咽恨不得骨头都要嚼碎了吞下去。但一句话都没吭过,若不是沈渺给他上药,剔脓包时他没忍住叫了一句,她还以为这也是个哑巴呢。
湘姐儿和有余一开始还时常隔着窗看他,对这么个人很好奇。尤其是湘姐儿,她耐不住寂寞,总与他说话,但他都不应,也不看人。
后来湘姐儿觉着无趣,孩子便是这样,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何况她的朋友遍布杨柳东巷,甚至还有其他巷子的,如香果儿,于是很快失去了兴趣,便又领着有余去寻旁人玩了,不再理会他。
这下水道里捡来的小孩儿便这般在沈渺家住了四五日,那股将死的气色在沈渺一日三餐热饭热汤里渐渐消散,等他走路终于不打晃,这一日,谢家的郑内知又来了。
他是来送有关幽州汤饼作坊的契书的,沈渺接过来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确认了每一行字里都没有坑,且是照着先前商议的条例拟的,这才爽快地签字画押。
契书成了,谢家便要派人去幽州选址营建了,沈渺也要在近期交出方便面的配方来。
理好了这件事,郑内知又拱手道:“明儿一早,周大会来接沈娘子去冯府。”
沈渺笑着应了,送走郑内知后,她想了想,还是进了济哥儿的屋子。
济哥儿没在屋子里,他出去救妹妹了——湘姐儿不知为何又跟刘豆花吵起来了。
那孩子天黑了也不动弹的,于是这屋子里便没有点灯,昏暗不明的光线在里头沉浮,那小孩儿还是蹲在最黑暗的墙角,睁着两只大眼睛,无声无息的。
若不是床底下塞了两只大箱子,他估计会藏到床底下去。旁的孩子都怕黑,他却觉得黑暗里更安全。
沈渺走到床边坐下,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儿?你爹娘呢?”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她耸耸肩,接着说:“明儿我要出门,你若是不告诉我实话,我不知你的底细,不能这样将留你在家里。等晚食吃完,我便领你去街道司,把你交给厢军,让他们来帮你,你能听懂吗?”
沈渺一开始便没打算长久养着,毕竟不知道根底,顾婶娘说得对,她在这世上能庇佑的人只有自家人,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她救了这小孩儿几日,便是想让他养养,缓缓劲,回头还是要报官的。
说完,沈渺拍拍衣裙,起身要走了,身后忽然传来窸窣声,那沉默了那么多天一句话也没说的小孩儿头一回开了口,他声音不像其他孩子似的柔软稚嫩,反倒有些粗哑:
“我叫陈汌。我家住在汌河边的第三座屋子里,我家里是染布的,家里挂着很多布。”
沈渺惊讶地转过身来,他扶着墙站着,眼很亮,很大,声音空空的,似乎一直在回忆:
“我有一个阿姊,还有个弟弟,今年去看花灯,我被个络腮胡子抱走了。他把我装在麻袋里,先坐船,之后又换了车,我趁他放我撒-尿时跑了两次,他用鞭子抽我,之后又用棍子把我的腿打折。他一天只给我一个饼,怕我有力气跑了。后来,他又把我卖给了另一个人,我便一直在麻袋里,好多天了,终于到了一个乱糟糟的地方,麻袋不知被什么勾破了,我就从车上摔下来了,滚在人堆里,买我的人要回头抓我,我钻进水渠里跑了。”
“他没抓到我。”
他说完了,眼皮耸了下去,膝盖往地上一跪,很低很低地哀求:
“我想回家,别送我去,他们会把我送回牙行的,我不想被抓回去,求求你。”
沈渺看不下去了,伸手把他拽起来:“你家是哪个州哪个府的,记得吗?”
他仰着脸看向沈渺,原本戒备而警惕的眼睛里涌上一点泪光,他茫然地无法回答沈渺,他不知道自己家究竟在哪儿,他只记得门前有条河,阿娘背着弟弟,会在河边洗衣,院里的绳上挂着横七竖八的布,染成不同的颜色,他便时常在这些布里穿梭着。
沈渺把他摁在床榻上坐着,揉了揉他的膝盖。
他年纪不大,能记得这些都已不错了。
而且听他描述,听着像是江南那边的,临水而建的房子,不像是汴京城周遭——今年看花灯时被拐,元宵至今已将近四个多月了,也就是说那人牙子领着他辗转了快半年才走到汴京,这一路够远的了。
此时车马慢,书信慢,无疑是大海捞针。
沈渺就这样站了好久,心里天人交战,直到湘姐儿蹦蹦跳跳地回来,手里抓着一把不知哪儿薅来的野花,这小馋猫探头进来问:“阿姊,今儿吃什么呢?”
她转头去看,屋子里黑,外头还是亮的,湘姐儿是与光明一块儿涌进来的。湘姐儿见她看过来便歪着头笑,还向她举起来一把淡蓝色的花:“阿姊你看,我采的花儿,这颜色真少见,是不是?”
细细的茎,被湘姐儿攥得都打蔫了,但和着闪闪发亮的夕阳,却显得生机勃勃。
那一刻她居然在想,若是她没有来到这里,湘姐儿和济哥儿会变得如何呢?
他们会和这个小孩儿一样流落街头或是被人拐卖吗?转手几次,连家都不再记得……若是这样,会有人伸出援手吗?
沈渺赶忙把这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她看向这个叫陈汌的、瘦骨伶仃的小孩儿,松了口:“罢了,你留下吧,不缺你一口饭吃。”
不过回头还是要去问问讼师,先查查律法,这被拐卖的孩子又被牙人卖了,那他如今算是个什么户?牙人或是买人者手里一定还有身契那还作数吗?
还有他那身伤,外伤这几日倒养得无碍了,就是那条腿不知还有没有救……等她从冯家回来,先带他去赵太丞家“体检”一回吧。
脑袋里一时便冒出来许多问题,沈渺吸了口气,也不多纠结了,车到山前必有路,问题在那儿一个个解决就是了,烦恼也无用。
她想着,又上前爱惜地摸了摸湘姐儿的脑袋,“晚上吃腌笃鲜配腊味饭,你先玩,阿姊去做饭。”
腌笃鲜是什么?
湘姐儿听名字就开始馋了,又是她没吃过的!
真正的腌笃鲜应当用春日的鲜笋来做,但如今这月份已经没有鲜笋了。沈渺将笋干泡开,便开始切五花肉和咸肉,切成薄片备用,之后等灶上水开,先下咸肉,大火煮沸,直到汤渐呈乳白,继而投入泡开的笋干与五花肉,改以文火慢炖,笋吸肉香,肉浸笋鲜,汤白而浓郁,便能出锅了。
腊味饭也很简单,将腊肉切成薄片,下油锅与葱花一起煎出油香,再加上菜心翻炒,最后再加入蒸好的米饭翻炒均匀,腊味的油脂会渗透到米饭中,便能得到一份咸香浓郁的腊味饭了。
沈渺很快做好,端出来时,发现湘姐儿竟和那叫陈汌的小孩儿说起话来了,虽然湘姐儿说十句人家才回一句,而且通常只有“嗯”、“是”、“不是”这几个字,但因有了回应,湘姐儿越发起劲了,后来干脆强拉着他出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