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不算小,使得那老妇人狼狈的脸上更添了几分气愤。
“你这妇人休得胡鸟说!我可没有胡搅蛮缠,也没有讹人!我家女儿在那陶大官人家里干了十日的重活,每日替他挑水砍柴还彻夜守着烧窑,连瞌睡都不能打!他呢?他每日只给两碗清粥喝,如今还一分银钱也不给,我不过是想讨个说法,却被他的仆役殴打羞辱!怎会是我歪缠讹诈?”
“你女儿不是傻子么?傻子也会干活?”
“人家都说了,是你自个说试一试不用给工钱,怎么不是你反悔?”
“就是,人家愿意用傻子做活已很是开恩了……”
老妇人气得眼泪又涌出来了,她捏着拳头,又急又气道:“说好的是试三日工不必给工钱,可是我家女儿做了十日,怎么便不能讨要那七日的工钱了?”
可是她的声音还是被周围人对傻子能干什么活的哄笑淹没,只有沈渺听见了她的争辩。
沈渺帮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便下定了决心,她轻声问道:“这位婶娘,我铺子里也在招工,你女儿会洗碗扫地吗?若是会,要不要来我这试试?你若是担心,我铺子里工钱是可以日结的,干一日便给一日的银钱。不过若是干得不好,也是会扣钱的,你若是愿意,便来我铺子里详谈。”
那老妇人猛地抬起头,似乎这时才认出沈渺是那日为她煮了一大碗汤饼的人,她忽然便心虚了起来,连被沈渺把住的胳膊都想悄悄挣脱开来,讪讪道:“是你?你你你……莫不是诓我去要那日的汤饼钱的?我真的……已是身无分文了。”
怪不得那天叫她等等,她撒丫子就跑呢。原来是担心这个。沈渺笑了:“既然身无分文,还怕我诓你么?走吧,来,进来说。”
她便这样拉着那老妇人,老妇人又拉着她高壮的女儿,三人如同羊肉串串一般,挤开了窃窃私语的围观之人,回了沈记汤饼铺子。
其实那天在这对母女上门吃面的时候,听说她们是来找活干的,她就有些动心。因此今儿倒不算鲁莽或是头脑一热才大发善心。
沈渺直接带他们回了后院,安顿在廊下,又转身进灶房里拧了两条干净的帕子来,让母女俩能擦擦脸和手,恢复往日的干净体面之后,再与她交谈。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接过帕子,先给女儿擦脸和手,之后才慢慢地打理自己,把松垮的发髻重新挽起之后,她这才端坐着再次向沈渺拜谢,看向她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感激。
沈渺摇摇头,又去倒来两碗热茶水:“喝点茶,我们再说话。”
“多谢你了,沈娘子。”她双手捧住茶碗,转头看女儿,她的傻闺女正呆呆地注视着院子里昂首挺胸的鸡,她叹了口气,转回目光问道,“沈娘子方才说的招工一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如今这汤饼铺子全靠我一个人打理,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我想寻个能吃苦耐劳、老实本分的杂工,能帮我洗碗扫地挑水砍柴的就成了,其他也不用什么。”沈渺也在廊下席地而坐,仔细问道,“只是不知她能不能做这些?”
“能!能!”老妇人的眼里重新燃起希冀,放下茶碗,把手往身上擦了又擦,才小心地去握沈渺的手,有些哽咽地与沈渺说起她的打算,“沈娘子,她很能干的。我是四十岁才生下她的,那时她的几个哥哥都已成家了,因年岁差得多,她这里又有毛病,哥嫂都不愿与她亲近,嫌她是个累赘,连我男人也劝我扔了她,扔到山上去,叫狼吃了也好叫大虫叼走也罢,不能留着拖累家里。”
“可是她总归是一条命啊!是我生下了她,她什么也不懂,可是又好似懂得一些,她知道家里惟有我疼她,整日粘着我,抱着我的腿,我实在狠不下心。于是不管旁人说什么,我硬是养大了她。
可是她越大,便越是受几个儿媳妇的嫌弃。有一回我病了,我家大郎便想将她带到山里扔了。我只好拖着病体到处找,这才在山沟里找到她,她浑身脏兮兮的,吓得哇哇哭,抱住我不敢撒手。从此我便晓得了,我不能再这样白养着她了,日后我若是死了,便再也没人愿意顾惜她了。不管被人怎么白眼,我都要教会她活着,能自个活着。”
老妇人擦着控制不住流下的泪,眼里却没有软弱,而是出人意料的坚定:“我不能怪我儿子与媳妇,家里不宽裕,他们自己有孩子要养。但我也不指望他们了。所以从这孩子八九岁起,我便手把手教她砍柴、挑水,教她怎么洗衣、叠衣、洗碗、擦桌子、扫地。她学得很慢,可仔细教,她也会了,她真的会,她做得很好的。”
“沈娘子若是愿意用她,我仍旧是那句话,让她给你白干三天!觉着能用,娘子便聘了她,我没有旁的奢求,只要沈娘子能管她两餐干饭、四季衣裳,每日只给三十文工钱便成了。反正她只能数到三十,多了也数不清。有这三十文存着,她病了还有钱瞧病,就够了。若是这三日她做得不好,打碎了碗或是做错了事,我定然也会赔的。不论去留,沈娘子只要坦然地说了,我也不会有怨言,不会赖着不走的。”
说着说着,老妇人便微微颤抖着垂下头去,似乎在等待沈渺的审判。
沈渺却问:“她叫什么名字?”
“有余,我家男人姓年,正好便唤年有余。”老妇人苦笑,“她这样的,我也奢求不她旁的,便只能祈求年年有余,她能吃饱穿暖,不要受苦。”
“你们家住哪里?”沈渺又问。
老妇人忙答:“就在外城,水门边的棚屋里。我男人和儿子都在看守水门的厢军手底下干活,我们家有一条船,专门驾着小船帮忙打捞、疏浚河道底部的污秽之物,挣些苦力钱糊口。沈娘子放心,我们都是良民。”说着,她又低下头去,“我在外城找遍了,没人愿意聘她做活,我才想着到内城来碰碰运气的。”
没成想在内城里,倒被人诓骗进了烧陶窑里,险些成了一辈子的黑工。老妇人想着都觉着后怕,狠狠打了个哆嗦。
沈渺点点头,试着对年有余叫了一声:“有余啊?”
她看两只鸡在打架看得入迷,但听见有人叫,也懵懵懂懂地望了过来,嘴巴张了张,努力憋出了一个短促的“啊”字,之后便呆呆地看着你。
会应人。沈渺心里点头。
之后便当机立断站起来,拍了拍手:“也不必三日了,会不会做活,一上手便瞧得出来。走,趁着如今清闲,这便试一试。”
“有余,跟着阿姊过来。”她招呼道。
有余慢吞吞扭头看了眼母亲,老妇人对她鼓励地点头,无声地摆手:“快去。”
她便慢吞吞地站起来,默默地跟上了沈渺。
会听话。沈渺心里再次点头。
进了灶房,给她一叠碗,半个丝瓜囊,便让她洗刷。她也不吭声,闷不做声便埋头刷起来。老妇人趴在灶房外的窗子上,很是紧张地盯着看,似乎生怕她一个手滑,将这饭碗砸了。
刷完了碗,沈渺检查了一遍,没有做出评价,马上又让她扫地,之后还让她挑了水、砍了柴。正如老妇人说的,她干活不算很快,但胜在专注、认真,因此完成的真的不错。
正因憨傻,她脑海中没有那些杂念,便也不知道偷懒,做活时一丝不苟,几乎不受外界的影响。
忙了一圈下来,沈渺便对心都提到嗓子眼的老妇人笑道:“走吧。”
走?老妇人一口气全泄了,有些绝望地拉上女儿,就要告辞归家。
转身那一瞬,忽然又听沈娘子一拍手说:“对了,你们带公验了么?”
“带了……啊?”
“走吧,这便去找个讼师,定个契书吧。”沈渺丝毫不嫌弃地拉上有余糙粝又粗大的手,“以后,就让她跟着我吧,在我这里,吃饭管饱,也不必一日才给三十文,给五十文吧。她数不清的钱您这个做母亲的帮她存着,等她老了,做不动活了,也好歹能有些积蓄傍身呐。”
老妇人这回才真的热泪盈眶,憋了又憋,还是蹲下来大哭了一场。
有余慌了神,也蹲下来,手足无措,最终惶惶不安地张开手臂,很笨拙地搂住了老妇人,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凉,凉,呼呼,不痛,不哭。”
“不痛,不哭了。”
***
之后,沈渺便领着有余母女去讼师那签了契书画了押,又上街给她买了两身细布短衫成衣,还带她去附近的“香水行”——这地方可不是卖香水的,而是汴京的澡堂子。
这孩子不知在那陶窑里受了什么苦,浑身都有些馊臭了,衣裳也烧出了好几个洞。沈渺领她进去,让搓澡工给她狠狠搓了一顿,洗掉了一层厚厚的泥灰后,竟看着比之前白了不少。
给她换上新衣裳,沈渺也不客气,直接掏出五十枚铜钱来给有余她娘,便开始使唤有余干活了。
人家觉着她缺心眼,雇个傻子,可沈渺觉得这样挺好的,有余是最好的保密人员,做事勤快不抱怨,也不会去外头和别人说闲话,还不会偷懒,工钱还比正常人低呢。
听着有余站在水池边继续哗啦啦地洗碗,她总算能安心做自己的面了。
就在这时,有两个身着纳纱大袖衫、系百褶襦裙的少女迈进了铺子的门。沈渺听见声音,从窗洞看出去,便发现她们身边都陪侍着伺候的下人。
似乎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娘子。
而二人一进门,便下意识抬头去看墙上的食单,其中一个瓜子脸的说了声“还算有些童趣。”,便又接着看下去,一下看见了墙上那两幅字画。
一开始似乎没看清,瓜子脸还与另一个圆脸的小娘子感叹道:“这隐藏在闹市中,一个小小的脚店食肆,竟也满墙都是字呢,倒是有些让人新奇了……我看看这写的是什么?嗳?嗯?这笔锋好生熟悉,不对……不对……”她好奇的声音戛然而止,最终彻底变成了惊诧:“这不是九哥儿的字么?”
圆脸的也有些发愣,喃喃道:“是呢,的确是九哥儿的字呢,署名落款是谢九,敲的章也是九哥儿常用的小闲章,刻的是‘关山’。”
这下犹如晴天霹雳,那瓜子脸的小娘子神色动摇难过,指着那字画,手指都微微有些抖:“九哥儿的字,我求了好几次他都不肯为我写,怎会挂在这儿?”
第42章 吃蛋炒饭
谢祁是个怎样的人呢?
在冯七娘心中, 他有礼有节,却又疏离得难以亲近,他生得温柔, 待人接物也风度翩翩, 却反倒令她永远都无法靠近他。
自打谢祁经童子试考入辟雍书院,分到冯博士门下,冯七娘便与他相识了,可是这么多年了,谢祁待她, 一如既往,客套得好似才认识三日一般。
听闻谢祁书画一绝, 冯七娘便也努力练字学画;又听闻他横笛而奏,无比动人;冯七娘便央求母亲为她延女师学萧, 盼望有一日能与其笛萧相和;后来她又听爹爹称赞谢祁的诗词清丽通透、满怀冰雪,极有灵气。她便也苦心专研做诗写赋,还托兄长夹在自己的诗文集中,请他品鉴。
可是谢祁数年来, 从未曾真的回应过这份钦慕,他从来不收她绣的荷包与手帕,甚至只是她手作的毛笔, 也会退回;她去学舍外等候兄长,目光却总流连在他身上,有同窗起哄取笑, 他立刻便会严词制止;即便岁时贺庆, 谢祁上门拜会爹爹,与她遇见,也从不单独与她说话, 只有一句:“弟子谢祁愿先生阖家福乐永康、平安百福。”
连说几句话都难,更别提能得到谢祁亲自赠与的诗词、字画了!冯七娘的确偷偷地集了好些谢祁的诗,可那些都是从兄长书房抢来的——那都是谢祁与兄长书信来往时写给兄长的,要不写着【重游陈州观月楼有感呈冯大】,要不又写着【游黄山寄居僧院赠冯大】。
可如今她视若珍宝的字迹,就这样大喇喇地贴在一家小食肆中,她怎能不大受打击?
冯七娘捂住脸,扭头就跑。
十一娘见她忽然跑了,在友人和美食中挣扎了片刻,跺了跺脚,还是掉了头忙追出去:“七娘!七娘!你等等我!”
于是她们身边的仆从也跟着一溜烟跑了出去。
沈渺洗了手刚从灶房里迎出来,铺子里已空了,只剩一片半空中翻卷的落叶。她呆呆地想:“我刚刚是出现幻觉了吗?”
这么多客人怎么凭空消失了?
她懵头懵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挠挠头,只好又回了灶房里忙碌。
幸好之后不久又有客上门了,这回可不是她的幻觉了,因这背着手迈着方步的老翁她认得——此人姓姚,她开业那日晚间便来吃过一回方便面,他一来,原本在铺子里吃得香喷喷的国子监学子便好似耗子见了猫,齐刷刷站起来冲他作揖,唤他姚博士。
他见了这些吃得满脸油汤的学子,似乎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板着脸严厉地质问道:“学舍早已熄灯闭门,尔等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把这些翻墙出来闲逛的学子们吓得跟炸了毛似的,放下铜板便作鸟兽散。
之后这位姚博士便常来吃面。
他是这几日里,少数还会点些食单上旁的面食的食客,还大有将沈渺的食单从头到尾都吃一遍的阵仗。
这不,今日他背着手进来,便十分自然地仰头去看食单,严肃的目光从头往下梳了一遍,最后停顿在“蒸汤饼”之上,轻咳一声:“沈娘子,来一碗蒸汤饼。”
沈渺在灶房里探出脑袋来应声:“好嘞,姚博士稍坐,一会儿就好。”
姚博士点点头,掀起长衫衣摆,挑选了能望见窗外街市的条桌,背脊挺得板正,十分端正地坐下了。
坐下后,他也在心里盘算。
这沈记的食单上,他除了羊肉汤饼和羊肉汤因囊中羞涩他还未曾尝过,其余的,只差这一样“蒸汤饼”,便都尝了一遍了。
这小小的食肆做的汤饼,大多都是旁的铺子没有的吃法,原也不知究竟滋味好不好,不过是因那速食汤饼的缘故想着也试试旁的。
毕竟他年纪大了,吃多了那油炸的速食汤饼,这肠胃便有些受不住,还总是口渴得很,总想吃些清淡好克化的来。
没成想一连吃了几日,燕州炸酱汤饼、糊涂汤饼、疙瘩汤、担担汤饼……真是样样都很合心意,因此姚博士便生了好奇心,想将那食单上写的尽数都尝一遍。
他早年当祭酒的时候,家里还请了厨娘与长工,算是衣食无忧。后来被贬斥后,没有那么些银钱了,便只得将厨娘解聘了,他开始与孙女儿一起,过起了自个生火做饭的日子。
不幸的是,自打他开始进灶房烧饭起,还不到一月光景,他与他的小孙女姚如意便都瘦了将近十斤了。
他们二人本就不胖,再这样下去,爷孙俩只怕要绝命于自己之手。
那日,望着炸飞到屋梁上的锅盖、烧穿了锅底的铁锅,还有那破了壶嘴的烧水壶,姚博士与如意呆滞地站在滚滚黑烟中,不知所措。
他正想寻个法子自救,没想到这沈记汤饼铺便开张了。
他年纪大了,觉少,前些日子早早便来排队买速食汤饼。如今家里在阴凉干爽之处囤了不少。这让因生了退婚之事而躲着不愿出门见人的姚如意一日两餐也有了保障。
如今即便他去国子监授课不在家,如意也能自个烧点水,吃上热乎乎又好吃的汤饼了。
姚博士心中轻松,撑着下巴望着窗外人流穿行不息的热闹街市,还想着,今儿他下午无需讲课,可以早一点归家,若是这沈记的“蒸汤饼”味道不错,便再多买上一份,带回家去让如意也能尝尝。
蒸汤饼,原来汤饼也能蒸吗?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呢?这沈家小娘子,脑中怎么能想出这么多新奇的汤饼做法呢!
蒸面条其实好吃又好做。
沈渺之前便提前拉好面条了,此时便直接将面条放入开了的蒸锅中,隔水大火蒸上小半刻钟左右。趁着蒸面条的功夫,她取过挂着的五花肉,刷刷地切成了薄片,之后将豆角切碎、姜切丝,热油锅里烧热后放入姜丝炒香,再放入豆角与五花肉,豆角炒到断生,五花肉翻炒到变色,之后加入些酱油、盐、水,盖上锅盖炖煮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