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二哥!”
“那个黑不溜秋的就是我们的顾二哥!”
陈汌赶紧吹起喇叭,李狗儿敲起鼓,砚书挥舞着旗子。等顾屠苏划着龙舟飞速驶过时,湘姐儿领着群小猢狲更是卖力,喊得嗓子都快劈了。
沈渺和药罗葛瞥了眼破浪冲刺的龙舟,数条龙舟贴着河面飞掠而过,船身上彩绘的鳞片在波光中好似真的活了过来。
但两人都没什么心思细看。
沈渺与药罗葛同时转回目光。
“沈小娘子可晓得,令尊令堂三年前丧命的那桩公案,前日里已在大理寺画了朱批子,如今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药罗葛拢着袖子,斜倚在栏杆上,接着说道:“…… 当初指使人冲撞行人的,原是宫里太后娘娘那位‘义兄’,如今称作乐江侯的。此番三司会审定谳,已改判乐江侯去职革爵、全家流放。听闻官家也有意将乐江侯家中抄出的财帛用于补偿当初被牵连丧命的百姓家人,只怕不日便有旨意下来,这对沈娘子一家也算是个慰藉。”
药罗葛对沈渺行了个礼,说道:“当初这事儿在先帝朝,无人敢提及,如今也算事有转机。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如今能真相大白,令尊令堂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为了此事,也该恭贺沈娘子。”
沈渺却默然,她远眺百舸争渡的汴河,嘴角扯出个冷笑。
人都死了三年,如今才来充青天老爷,早干嘛去了?
沈父沈母若真是在天有灵,得知真正的大姐儿已殒命金陵;济哥儿、湘姐儿又曾被亲长兄一家磋磨得蜷缩在废墟里,只怕变作厉鬼也要回来索命吧?
她低头萧索一笑,又抬头看向药罗葛:“这样的辛密之事,市井里一点儿传言也不曾听闻,想来宫里瞒得滴水不漏,药罗葛你哪来的消息?”
汴河上龙舟鼓点震得一旁的茶案都微颤,药罗葛抹了把络腮胡上的汗珠,压着嗓子道:“人有人道,鼠有鼠道,这事沈娘子只管信某便是!至于为何沈娘子没有听到风声,自然是因为这件事,上头本就不愿声张,你想想,乐江侯是何许人也?为了顾及太后娘娘的脸面,连审问缉拿都是悄悄做的。只不过啊,这天下没有不漏风的事儿,如今各大牙行都知晓了,乐江侯夫人正急着脱手陪嫁的十几间铺子。若不是侯府出事,她又怎会如此?”
药罗葛又一笑:“信不信由沈娘子裁决,但某的话便放在这儿了。这乐江侯八成会领个崖州司户参军之流的虚职,全家体体面面地离开汴京,全了世勋贵胄与太后娘娘的脸面。但其实啊,他们之后是要被禁军一路押往崖州的,从此看管起来,永世不许回京。”
沈渺的眼眸闪了闪。
他方才就一直滔滔不绝地说起沈渺爹娘的案子,看他那样子知道的还不少呢……且不论他如何知晓的,但沈渺听着听着心里忽然明白过来了,忽而抬眸直视他:“康记那两层小楼的东家不会就是……”
“沈娘子好聪慧,”药罗葛捻须微笑,“那正是乐江侯夫人的陪嫁之一。出嫁女的嫁妆不在抄家之例。如今乐江侯的爵位被革了,一家子都要迁到崖州,这一去只怕一辈子都回不来了。那乐江侯夫人才会急着要变卖汴京城里的家产,好多换些银钱傍身。”
“乐江侯夫人是急售,根本不在乎亏不亏了,她只想早点拿到银钱,因此要求现银。”药罗葛急得额头冒汗,“她将十几二十处田宅托付给了汴京城好几家牙行,谁先卖出便跟谁定契书,沈娘子,这样的大馅饼,你可万不要错过了!”
沈渺沉吟片刻,眼眸闪动:“多少?”
“两千五百贯。”
这下便清楚了。
怪不得药罗葛这么着急寻她。
价格的确让人动心!
但以她对药罗葛狡猾秉性的了解,哼,这一定不是最低价!当初骗九哥儿的钱她还记着呢!而且,既然是急售还要求一次性付清所有的房款,便能筛掉不少找需要寺庙借贷的商贾。
那沈渺便也不客气地开价了。
“两千贯。”沈渺眯起眼,“你只要能把价压下来,我立刻跟你签契书,现银过手,当日付清。”
药罗葛看着沈渺,沈渺也看着他。
“好,一言为定。”药罗葛咬住后槽牙,一把擦掉了额间沁出的细汗,“我这就去乐江侯府!”
乐江侯夫人好端端地突然抛售嫁妆算是在各大牙行投入一块激起千层浪的大石,各牙人都盯着这一块肥肉,他自然也着急啊!
幸好药罗葛有个争气的小侄儿去年刚通过明经科考进了大理寺当从八品的司直,正好经手过这案子一些杂碎事宜,自家人关起门来细细一问,终于把这事儿都串联起来了。
于是他立刻便来寻沈娘子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只是大多人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否则,这铺子根本不愁卖。如今他出的这两千五百贯的价都已低于市价。
但药罗葛就是要做头一个卖出去的牙人,其他牙行如今也闻风争抢,都在寻自家相熟的商贾探问是否有意盘下。所以药罗葛不能耽搁,如果这么大笔的生意他卖不出去,被其他牙行抢先卖了,他这汴京头号牙人的金字招牌可要砸了。
“沈娘子等某的好消息。”药罗葛一口应承下来,一拱手便向外冲出去了。
沈渺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也闪动着精明的光。她看出来了,她和药罗葛的利益是一致的,不仅是因为牙人能抽不少利,他更是为了他自己的招牌,他这回应该能及时帮她把价压下来了。
茶棚外忽爆出震天喝彩,十二条龙舟青旗已先后冲过河面上拉过的彩绸。两岸观赛之人的声浪几乎要将棚子都掀翻了,有些彩棚的赌桌上今天也都堆满了龙舟赛的筹码,此时也瞬间爆出巨大的欢呼声来。
沈渺赶忙回来问:“谁赢了?顾二哥赢了吗?”
顾婶娘正抱着几个小孩儿又笑又跳,高兴得都来不及回答她了。
谢祁笑道:“夺了魁首呢!听闻有几十贯钱酬金。”
沈渺也惊喜道:“顾二哥这么厉害呢?不过他和顾叔一向力气大!”她又忙去给顾婶娘道贺,俏皮地挨着顾婶娘撒娇,“婶娘,有这样的大好事儿,今儿你可得做东,我们好好乐一乐。”
“也是没想到他们能夺魁,原本那弄桨手病了两个,咱们家这俩是赶鸭子上架,没成想成了最争气的!之前哪里想过有这一遭?”顾婶娘喜得都流泪了,忙也把沈渺搂紧:“好好好,就在你家铺子里热闹成吗?婶娘拿出银子来,咱们把街坊们都叫来,再把我家里的酒都抬过来,说什么也得好生喝一场!”
“那感情好啊,走,咱们这就家去,置办起来!”沈渺笑眯眯,“前阵子于鲟才来说,他那些越冬的鲫鱼各个都肥了,正好今儿高兴,咱们来做一道大锅子吃好吗?”
“大姐儿可是又有什么好主意?”
“您吃过酥锅吗?是临淄那儿腊月里常吃的大菜呢,拿五花肉、肘子、鲫鱼、昆布、豆腐、白菘和藕一起慢慢炖进去,以香酥软烂、口味浓郁而闻名。但咱们也不必讲究什么腊月了,高兴时便做来吃一吃。”
“听你说得孩子们都馋了。”顾婶娘低头一看,湘姐儿和砚书已经在咽口水了,不由捂嘴笑道,“那快回去,晚食招呼大伙儿一块儿来吃。”
等天色一晚,街坊邻里果然都聚在了沈家。
这日的天泼了墨似的,夜色极浓,偏生又晴朗得很,天边银河倒悬清晰可见,碎星子星星点点,低得仿佛下一刻便会簌簌地往青瓦檐上落。
沈家小院里两盏红纱灯笼晃着暖光,映亮了大方桌边摆着的三大坛青梅酒。这酒都还未启封,刘豆花他爹和李挑子已拍着肚子唱起瓦子里的粗俗俚曲来了,古大郎竹筷敲碗打拍子,时而张开嘴想唱,却每每因找不着调而加入失败。
旁边,连胡子都花白的曾家阿爷正严肃地让葛神棍给他看手相,紧张地问:“我这还能活多少年啊你看?”
葛神棍也严肃地问:“您现今有没有七十了?”
“明年就七十了。”
“那不太行了,顶多再活三十了。”葛神棍遗憾地摇摇头。
弄得曾家阿爷一愣又一愣,才突然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你啊你啊,你不是个正经的道士!”
“哎,您别不信啊,这都是大实话。”
他俩身边,湘姐儿领头,身后跟着一长串的孩子(包括个子最大的有余),人人都举着一个竹编的龙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嘴里还嚷嚷着:“赛龙舟喽!赛龙舟喽!”
雷霆驮着麒麟也跟在孩子们后头跑来跑去,家里热闹得像开锅的水,唯独驴棚里的十一郎头戴蟾蜍帽子,安静悠闲地嚼着草料,时不时还打个响鼻。
有余在院子里跟湘姐儿他们玩,灶房里烧火的自然成了谢祁。
他也绑了袖子,正努力地添柴拉风箱,脸上手上都沾了炉灰,沈渺跟婶娘们正准备酥锅呢,回头一看,好一个大花猫蹲坐在那儿。
顾婶怀里搂着三颗水灵灵的白菘走进来了,灶间云雾缭绕,她问了句:“大姐儿,这放哪儿啊?”
“婶娘给我就成了!刘婶娘劳烦帮我煎些豆腐角来……”
“成,这事儿我擅长。”
“方婶娘切几根大笋,哦呦,曾阿婆你削藕可要小心些哦,这个刀子利得很,你可别削着手了……”
沈渺边说边往陶瓮底铺层上白菜,等方婶娘笋切好了,又在青玉似的叶脉上密密排了冬笋片、煎豆腐、煎鲫鱼……一层层铺上各色食材,忽听得灶房的窗外脆生生喊:“沈家阿姊你猜猜我是谁!”原是古家阿宝举着新编的艾草龙舟往灶口凑。
沈渺忙用襻膊拭了汗,从蒸笼里拣个枣泥糕子塞她嘴里,故意满脸犹豫地沉思道:“我猜你是阿弟!”
窗子下立刻又冒出来一个圆脑袋,叉着小腰得意地仰头道:“猜错啦!猜错啦!我才是阿弟呢!”
沈渺忍笑给他嘴里也塞了一个“好了,去玩吧!”
回头继续领着婶娘们做酥锅。
山东有句话叫:“穷也酥锅,富也酥锅”,除了淄博烧烤,酥锅便是当地最出名的了吧?
酥锅其实在冬天做是最好的,冬天的白菜最好最甜,每家都有自己做酥锅的独特方子,放的材料各有些许不同,但是一定会有白菜、海带、豆腐、藕、猪蹄、鱼,其他的就看家里喜欢吃什么了。
做起来其实也很简单,锅底垫个竹垫子,先码一层白菜再铺一层其他的食材,一层层往上铺,铺到锅快满的时候,沿着锅边竖着插一圈大白菜叶子,接着把剩余的食材倒里面。
用葱段、姜片、蒜末和各种大料调好料汁,倒进大锅里就行了。除此之外一滴水都不加,白菜会煮出来清甜的菜汁,足够了。
这时候锅盖是盖不上的,但慢慢地白菜会煮得软塌下去,盖上锅盖后慢慢地焖上一个时辰就能开吃。
沈渺和婶娘们一边说笑一边忙,谢祁因专注烧火太过安静,渐渐的,古家嫂子和顾婶娘都忘了这儿还有个男人的存在,又嬉笑着“开荤”了。
等沈渺也笑得前仰后合地时候,突然发现谢祁已经僵在灶边,整个人都红了。
她轻咳一声,假装自己方才没有笑过,默默过去看酥锅煮得如何了。
此时已是戌时,那四周竖起的白菜叶子早已煮得塌了下去,锅盖盖住焖煮半个时辰了,香味也早出来了。
掀开锅盖一瞧,琥珀色的汤汁咕嘟嘟冒泡,海带吸饱了肉汁,豆腐角鼓胀如金元宝、炖至酥烂的鲫鱼、肘子酥烂得筷子一碰就化,酸甜咸香的素菜与浓郁的香油味儿……
婶娘们也跟着围上前来,望着满满一锅炖得酥烂的食物,各种蔬菜肉类浸满了浓郁的汤汁,各有各的滋味,又相互交融,那不断腾起的香气都香得人忘了说话了。
过了会儿,谢祁帮着沈渺将酥锅端出来,被风一吹,顿时满院飘香。院子里的男人们也被吸引得围上来看,葛神棍还一边咽口水一边掐指要算吉时来开锅。
顾屠苏已经默默蹲在地上开酒坛子了。
正热闹着,忽听得巷口脚步声急,药罗葛满头大汗闯进来,扶着膝盖不住地喘着粗气,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人群中讶异的沈渺。
“沈娘子,我谈妥了!”
第100章 贪杯不行
“酥锅真好吃啊。”
湘姐儿和砚书两人吃得肚皮都快撑破了, 两个小豆丁还不知偷喝了谁的酒,已经醉醺醺地倒在廊子下,打着饱嗝, 相互扯了对方的袖子盖肚脐眼, 脸上还贴着饭粒,嘟囔嘟囔地好吃好吃便睡着了。
夜深了,满院子杯盘狼藉,酒坛子滚了一地,吃醉了酒的叔叔阿爷们敞着衣裳、勾起膀子唱起歌要回家, 婶娘们正帮着沈渺收拾碗筷,见状气得往他们屁股上踹:“吃吃吃, 光吃不做!”
古大郎被踹到在地,竟倒头就睡, 片刻便鼾声如雷。胖胖的肚皮随着呼吸高低起伏,好似波浪一般。阿宝立刻便趴了上去,接着阿弟也趴在了姐姐身上,两个小的笑嘻嘻招呼古家嫂子:“阿娘, 来玩叠罗汉啊!”
古家嫂子手里抱着一大摞碗筷扭头一看,古大郎已被压得满脸憋红,眼见便要没气儿了, “可不敢再闹!”古家嫂子忙去拎家里两个小祖宗的后领子,把人挨个拽起来:“快快起来,你们爹虽不中用, 但没用的命也是命啊!”
古大郎呼吸通畅后继续打呼噜。阿宝阿弟便又蹲下来, 顺手从地上抓了一把泥灰,先给古大郎涂了两道粗粗的黑眉,之后又偷笑着给亲爹扎了俩小辫, 然后再给他嘴角贴上泥团子。
两个小捣蛋鬼干的坏事顾婶娘全看在眼里了,她摇头笑着把桌子抹干净,忽然低头一看,才发觉桌底下顾屠苏醉得舌头都大了,还拉着雷霆的狗爪直絮叨:“济哥儿啊,你最近学习一定很勤勉吧?你瞧,你这眼圈都黑了,嗝,你的脸怎么也黑了?怎么还长了那么多胡子呢……”
雷霆歪了歪大毛脑袋,倒像真在认真听似的。
“到底谁黑啊,你也好意思说人家济哥儿黑。”顾婶娘翻了个白眼,嫌弃地拿脚踢了踢醉得烂泥似的儿子,“别在这儿赖着了,自个回家去睡。”
顾屠苏被踹得脸着地,还是被雷霆拱起来的,终于找回了一丝清明,对雷霆喊着济哥儿那二哥走了,摇摇晃晃爬出沈家。
济哥儿和陈汌也醉倒了,不知怎的缩在驴棚里,十一郎低下脖子看了看,便开始拿舌头舔他们的脸,等沈渺发现的时候,这俩已经浑身驴口水了。
赶忙把人扔进屋里去,扭头又见阿桃叉着腰对树说话,她又忙赶她回屋去睡。
酒气慢慢反了上来,她也有些摇摇晃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