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盏茶工夫,洞内还是没动静。湘姐儿不禁有些气馁,嘟囔道:“莫不是熏错了洞,洞里压根没兔子?”
砚书却摇头,笃定道:“别急,狡兔三窟,兔子洞里深得很,让烟再灌一会儿,指定还在里头躲着呢。”
正说着,洞里突然传来一阵动静。几个孩子瞬间来了精神,眼睛直勾勾盯着洞口。只见两三只大灰毛兔子,猛地从洞里蹿了出来。
“在这儿呐!”
砚书大喊一声,扑了过去。湘姐儿紧跟其后,一边跑一边伸手去抓。结果这些兔子身手敏捷,跳起来在草丛里左躲右闪,跑得极快。
陈汌瞅准时机,朝其中一只飞扑过去,奈何兔子动作太快,他扑了个空,还吃了一嘴巴草。
兔子已经四散奔逃,朝着山坡下奔去,眼瞅着就要没了踪影。说时迟那时快,湘姐儿急得捡起一块石头,手腕一甩,“嗖”的一声,石头擦着野兔尾巴飞过。灰毛兔受了惊,方向一拐,朝旁跑去。
济哥儿一直在旁边观察兔子逃窜的方向,这回提前几步,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猛地一扑,竟将兔子双手摁住了。
“抓到啦!抓到啦!”湘姐儿和砚书兴奋地叫嚷着,几个孩子都闹得额头全是汗,围拢过来,欢呼雀跃地笑着闹着,声音在草地上回荡许久。
沈渺和谢祁终于到春庄与他们汇合时,就看到四个孩子围着只灰毛大兔子,神色纠结地讨论着什么。
那兔子两颗黄板牙长长的,露出了嘴巴外面,模样非常凶悍,一直愤怒地跺脚,还不停地啃咬着周大寻来的竹笼子。
“你们哪儿来的兔子啊?”沈渺臂弯里还搭着披风。
“抓的。”湘姐儿激动地向她描述了他们抓兔子的英雄壮举。
沈渺笑着夸了夸他们:“这么厉害?”
湘姐儿骄傲地点了点头,但没一会儿又沮丧了起来,与砚书、陈汌对视了一眼,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本想抓兔子来做拨霞供吃的,可是现在我们又不想吃它了。”
砚书点点头,也捧着下巴愁眉苦脸地叹了气:“周大说,这八成是母兔子,它身上的毛又秃,应当是之前拔了身上的毛做窝呢,所以这洞里八成还有它的兔崽子呢。”
陈汌早已可怜兔子了:“还是把它放了吧,它还有孩子呢。”
济哥儿点点头:“我们不缺这口,还是不要吃它了。”
沈渺自然也支持:“放了吧,你们想吃兔子,阿姊回头买几只人家养的肉兔来,阿姊给你们做红烧兔肉、麻辣兔丁或是麻辣兔头,都好吃。”
几个孩子对视一眼,便由湘姐儿用小草棍把竹笼子的门栓拨开了,那兔子立刻便蹿了出去,一会儿便没影了。
砚书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消失的兔子上收回来,这才发现九哥儿像失了魂似的站在沈娘子身后,呆呆的,傻傻的,也不知想什么。
“九哥儿?九哥儿!”
谢祁才猛然回过神来:“什么?”
砚书愈发狐疑。
沈渺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早知九哥儿反应这么大,这件事她便回去再说了。
说完定亲的事,她与九哥儿在田埂边寻了个还算干燥的石头上坐了好久,他才大梦初醒般缓了过来。后来骑马往春庄赶时,他将她抱得好紧,停下时,头甚至无力地垂落在她肩头蹭了蹭,声音愈发嘶哑:
“阿渺。”
“阿渺。”
他喃喃地低声唤她的名姓,重重复复。
沈渺不知为何,他也没有多说。
只是接她下马时,他仰望着她,眸光浓郁,唯倒映着她一人。
那一刻沈渺才察觉到了,谢祁心如汹涌的江河、绽开的烟火,只是他性情如此,习惯了平和安然,即便再强烈的情感表现出来的也不是大喊大叫,更不是癫狂失态的动作。
他反而是表面镇定自若,实则喜得腿软摔跤。
沈渺忽然便觉得他有些可爱。
她便也忍着笑,再不提了,让他好好缓缓。只是他这样也没法教湘姐儿骑马了,后来还是周大扶着湘姐儿,教她怎么上马、抓缰绳,沈渺便与济哥儿、陈汌和砚书美滋滋地吃着油亮诱人的窑鸡、冰凉水甜的冻梨。
“太好吃了。”砚书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他又伸手撕下一块鸡肉,沈娘子烤鸭厉害,烤鸡也不差啊!这鸡烤得太香了,鸡是晒干的荷叶包着烤的,吃起来还带着荷叶香呢,外皮焦香,里头鸡肉的纹理间都裹上浓郁的酱汁,他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给湘姐儿留了一只大大的鸡翅膀。
看着垫在鸡肉下头枯干的荷叶,沈渺却想到另外一道菜:荷叶糯米鸡。夏日里摘下来晒干储存的荷叶还有好几张,回家了还能做糯米鸡吃:糯米里有鸡肉、叉烧、排骨、咸蛋黄、冬菇等馅料,入口满是荷叶清香,鸡肉味道完全渗透到糯米之中,又鲜又香。
明日便吃糯米鸡。她暗自点头,又吸了口梨子水。
顺带瞥了眼九哥儿。
他抱着狐皮披风,屈着长腿,侧颜安静地坐着。
沈渺摇摇头:完了这不是,九哥儿被她震飞的魂还没回来呢。
***
日子倏忽而过,元宵节包了红糖汤圆,看过热闹的花灯,这边算过完年了。
这些日子一切都好,唯独谢祁还是三魂七魄少了两魄似的。走路撞墙、吃饭掉筷,连台阶都摔了两三回了。惊得砚书赶忙翻箱倒柜寻了一堆花里胡哨的符纸、平安符出来,把谢祁从头到脚都挂满了。
他还奇怪地围着谢祁看了两圈:“奇怪了,这是霉运又回来了?可是这回怎么瞧着有点儿不一样呢?”
沈渺每回都蹑手蹑脚地溜走了。
再过几日,汴河渐渐融冰,宝元四年的春天也正式降临了。
一早梁迁便领着小内侍来买炙鸭了,沈渺将鸭子仔细装进食盒里,递过去时便笑盈盈地道:“梁内官拿好,顺带还有一事要麻烦梁内官,不知可否麻烦您替我引荐引荐漕运司的吏员?我好托人搭漕船往南边去买鸭苗。”
梁迁也记得这事儿呢,接过鸭子道:“沈娘子不忙,官家早已都安排妥帖了,等漕船将要启运之时,便会有人来铺子里与沈娘子相商的。”
太好了。沈渺温言软语恭送梁迁出门,直至其登上马车离去。
她得了这个准信,便又赶忙去李婶娘家中,与李婶娘商议前往金陵购鸭苗之事。
购置鸭苗这事儿非得有信得过、且精通挑鸭子的人前去不可。这种事情哪怕得了官家的首肯,也不能全指望漕运官,人家公务繁忙,又并非专养鸭子之人。况且路途遥远、耗时颇长,若途中没个靠谱的人照料,极有可能花了大笔银钱,最后运来的尽是病鸭、死鸭,那可就血本无归,亏大了。
此前,沈渺便曾与李婶娘提过一嘴,想麻烦她带上银钱,跑一趟金陵,挑一批顶好的鸭子回来。若是李婶娘放心不下狗儿,大可将狗儿送至沈家,由她来负责狗儿的一日三餐、接送他上下学的一应事宜。
要托她出远门办差,沈渺自然也准备了丰厚的酬劳。
那时李婶娘还有些顾虑,毕竟她大半辈子都在杨柳东巷这一方小天地里打转,从未离开过汴京城。如今突然要让她奔赴这般遥远的地方,她的心中难免也有些发怵。
这次,再听沈渺讲,一路上都能搭乘漕船,船上也有官吏照应,到了金陵,买好鸭苗便即刻返程,来回约莫也就一月时间。
李婶娘咬咬牙,终于应承下来:“行,那…那我便与你李叔一道去。狗儿便真托付给你了。”
她到底还是不敢独自出远门的。
她们家锔瓷的营生近来也不景气,李挑子在外奔波一日挣不了几百文钱。何况沈大姐儿还说了,此番出门,无需他们自掏腰包,在外一应吃喝用度,都记好账,回来告知她便可。
此外,还会额外给他们好几贯钱当作酬劳。
李婶娘已经认清了狗儿没有什么读书的天分了,在私塾里先生已经委婉提过几回了,狗儿读书很勤勉,但就是没那根读书的脑筋。
她为人父母的,也只能趁着自己还干得动,多给儿子攒些银钱。
沈渺听闻李婶娘答应,不由得长舒一口气。不然,她都打算让唐二跟着李婶娘,学些速成的挑鸭子、喂鸭子的本事,然后派他出门跑这一趟了。可一个初学者,怎能与经验丰富的老手相提并论呢?一路上保不准会碰上各种各样的状况,唐二不一定能应付得来。
李婶娘能应下此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就在李婶娘夫妇即将随漕船启程时,院试放榜的消息,也透了出来。
第87章 纸皮烧麦
进了二月,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了。
未时,巷子口的大柳树抽发了新枝,嫩绿如烟。顾婶娘与其他几位邻里坐在树下做针线、择菜, 暖融融的日头晒满全身, 顺带招呼在街上卖杏花的童子,买上几朵花来戴。
趁着午间客少,沈渺牵着雷霆和追风出来遛,便听见她们很是真情实感地热烈讨论着从去年盛演不衰到今年都还座无虚席的杂剧。
顾婶娘正纳鞋底,漫不经心问道:“《王相公休妻》演到第几折了?我有两日没去看了, 瓦子里排戏也忒慢了,七八日才出一折子, 瞧不到终篇,看得我心痒痒。”
“演到第十二折《潘娘落水痛失儿》了。说是潘娘子被那可恨的小妾污蔑, 落了水,连孩子也没保住。那王相公竟还护着那妾室数落潘娘子,真是看得我牙根痒痒,直想冲上台去, 将那扮王相公的伶人都揪下来狠打一顿!”曾家阿奶气呼呼道。
古家嫂子也唉声叹气:“太可怜了,潘娘子当初便不该心软叫那婢妾进门,若非如此, 哪还有这一遭祸事?”
顾婶娘重重一哼,手中鞋底拍得啪啪作响:“依我看,祸根还在那王相公身上。应当叫潘娘子上衙门去告他, 上回沈家的小汌子来家里耍, 还念叨什么‘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就该叫青天大老爷打死那王相公去!”
沈渺被俩条狗拽着飞过了婶娘们身边, 还抽空与她们打了声招呼,但她们讨论得太过入迷,也就顾婶娘头也不抬地敷衍了一声:“哦,大姐儿遛狗呢……啥?那王相公竟敢为妾休妻?直娘贼!这破戏本子是谁写的?气死我也!潘娘子就该告他,多给衙役些银子,狠狠打他一顿,再另嫁个好的!留这等卵子针尖大的泼贼作甚!”
“即便不告官,也该送信回娘家,叫娘家兄弟持棍棒来教训他!”
“就是的!合该打死那鸟人!”
风送来婶娘们愈发激动的声音,沈渺这个整日忙着挣钱从不看戏之人这回才恍然大悟——原来古代也有连续剧啊?
还以为一折戏便是一个故事呢,不过细想想也是。京剧里也有连台本戏,元杂剧里也有不少以包拯为主角的系列单元杂剧,看来在古人眼里,只怕看戏和后世追剧也是一样的。
而且他们看得还是现场呢,伶人们近在咫尺,听闻瓦舍勾栏里最当红的“末泥”——便是后世的一番男主角。末泥唱罢一出,不仅台上绫罗、银钱满掷,听闻连他的戏冠上也能簪满了贵妇们赏赐的交子。
沈渺遛了半个时辰的狗,气喘吁吁、一头汗地回了家。
如今每日抽空带着雷腾和追风出去转转,她也算有氧运动了。这俩狗越来越重了,她上回抱了抱雷霆,都怀疑它有七十斤了,追风也有四十多斤的样子,两条狗一起跑起来,还真有些拉不住了。
沈家小院里,阿桃在扫地,三只鸡在院子里悠闲踱步,低着头咕咕地找虫吃。闲汉们带着十一郎、十二娘出门送快餐了。自打十二娘来了以后,沈渺便将之前租赁的驴车退了,现在由它们俩拉着两辆“餐车”一起送餐。
可惜矮子牙保还没给她寻到好厨子,这让沈渺正心烦呢。幸好那半间铺子的灶台快砌好了,铁锅也打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个身强力壮的厨子了。
顺利的是,李婶娘与李叔已经顺利登船南下,沈渺一路送到了外城水门,笑着听李婶娘唠叨了快两刻钟的狗儿才回家。
等她回来后,驴棚里又空了一些:周大也已揣着九哥儿厚厚一沓的家信,带劳斯莱马一同出发去陈州去了。
所以,驴棚里便只剩小牛犊一只,正站在食槽边吃柔软多汁又营养的苜蓿草,它已经半断奶了,如今十二娘产的奶几乎都是供给人吃喝了。
小牛犊断奶后,牛三十说母牛还能继续产奶将近七八个月,虽奶量渐少,但每日挤两次,还能挤下来十来斤奶不成问题。
牛三十挤奶时还唱曲给牛听,说是听曲挤得多呢。虽说他唱得荒腔走板,如拉锯一般,听得连追风都捂耳朵,但奇异的,十二娘似乎没什么不适,还跟着毫无规律的曲调摇头摆尾。
估摸着从小听惯了。
如今多亏了沈十二娘,家里已实现了牛乳自由。
沈渺让家里的孩子每日晨饮一杯热牛乳,效果显著。济哥儿、陈汌身高蹿升飞快。廊柱上记录三个孩子身高的刻度,数他们俩,一道比一道宽。
湘姐儿个头长得比他们慢一些,但也高了不少,阿桃说湘姐儿的袖子都短了,她寻个空得给她加一截缝上去。湘姐儿脸上的婴儿肥也因抽条而消了大半下去,如今都像个大孩子了。
沈渺隔三差五也会煮一杯奶茶来喝,加老姜、红糖、红枣、桂圆同煮,滋补得很。但也不能日日喝,怕上火。
进了家门,把狗绳取下来,沈渺让两条狗自个去耍,便入屋擦汗,换了身清爽的亵衣。遛狗给她遛得一身汗,真不知是谁遛谁了。
她出来时,往济哥儿屋子的窗看了眼。他正坐在靠墙的桌案上奋笔疾书,过几日书院要开学了,沈渺才知晓讲学博士给他们留了好几篇“寒假作业”,结果过年春假玩得倒爽快,如今可算想起来一篇都没写,自个急了,日日窝在里头赶呢。
沈渺是从来不管济哥儿做没做作业的,全凭其自觉。一是她压根教不了济哥儿什么,那种根据四书五经里某一句写一篇策论的题目她也写不出来。二是读书终究大部分时候靠自己,填鸭式教育弊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