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元宵过后,各地州府便要正式启印办公,院试也差不多要放榜了。但具体何时放榜还未可知,宁父便让他尽早回来等着放榜,生怕错过了这等大事。
宁奕心里也早就盼着回来呢 。
他在陈留镇时,已写了大半本他的食录了。他把沈娘子烹制的各类菜肴,都详细记录其中。尤其是那炙鸭和烤鱼,他写起来洋洋洒洒,足足写了六千字,根本停不下来。而后,他又还把南熏门的羊肉饼、樊楼的水晶肘子、梅花汤饼、广寒糕等等美味也收录其中。
不知沈娘子近日是否又有新菜了?即便没有新菜,能吃上一顿那喷香的炙鸭也好。
宁奕怀里揣着一沓“沈记鸭票”,兴冲冲地拉着自己那头放屁驴,大步穿过金梁桥。
没想到,迎接他的,只有紧闭的门板和上头被风吹得摇动的“今日歇业”的木牌。
又一次晴天霹雳了。
宁奕呆了,他抓住自己的发髻,也发出了痛苦的叫声。
怎地每次他一来,沈记都歇业啊!
第86章 定亲吗亲
正月里冬小麦刚刚开始返青。
细弱的麦苗上犹挂着残剩的雪水, 田中的土壤也尚未全然化冻。塘里的水因雪融而水位猛涨,满盈盈的。水面之上,漂浮着断枝残叶, 但水还算清澈, 倒映着瓦蓝的天空,以及岸边刚抽出新芽的荻花。
谢祁默不作声地跟在专注巡田的沈渺身后。
他臂弯上搭着那件被沈娘子穿过的披风。沈娘子向前走,他也向前走,沈娘子停下看着什么,他便也恍恍惚惚地停下。
他果然成了沈娘子的小尾巴。
不过他如今有些恍惚。他的身子虽正下意识追逐着沈娘子, 可他的魂灵却似乎早在沈娘子拥抱他的那一瞬便飞了出去。
他的神智还遗留在原地。
遗留在沈娘子转瞬即逝的怀抱里。
沈娘子聪慧又自矜,总能镇定地先挣脱出来。拥抱过后, 她对着他俏皮地皱起鼻尖,浅浅一笑, 便转身去瞧她的田、她的水塘、她的麦苗。
可他却没法恢复如常。
他像一豆灯火,正在灰烬中竭力喘息。
谢祁未曾想过,自己竟会这般渴盼触碰。被沈娘子的胳膊环过的腰,至今还滚烫着。被沈娘子贴过的胸膛, 像被她轻轻一碰便软陷进去了一般,令他几乎不能呼吸。
他像被这一个怀抱撞开了截流的闸,洪水冲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难以遏制地想要再多碰碰沈娘子。
想执她的手。
想再次拥她入怀。
想……谢祁一脚踩歪,就要掉进沟渠里。
沈渺正好转过身,她本打算拐到另一头再瞧瞧, 没想到就看到谢祁失去了平衡东倒西歪还努力稳住身形的样子。
她赶忙伸手拉他一把。
“土刚化, 又浸着雪水,许是有些滑。”
谢祁被她攥住手腕,借力重新站稳之后, 沈渺的手跟着便要松开。
他心里一急,反手握了上去。
在沈渺睁圆的眼神里,他垂下头抿了抿嘴,不愿松开。
僵了一会儿,心跳如擂鼓的他蹩脚地寻了个由头:“……这田埂狭小湿滑,执着手不易摔倒。”
沈渺眨了眨眼,也没有再挣开。
她骨子里仍是现代人,牵牵抱抱之事,对她而言倒也没那般难以接受。只是瞧谢祁这模样,好似鼓起了毕生的勇气,脸都快憋得冒烟了。
“那边再转一圈,就回去接湘姐儿他们吧。他们应当在去春庄那条路上候着了。”沈渺神色自然地说道 。
“好。”谢祁艰难地发出了模糊的应声,他好似已紧张到喉舌麻痹不会言语了。
两人不过执手走了两步,他掌心里竟微微冒出汗来。
虽说四下无人,谢祁还是将叠起的披风换到了另一边,盖在了他和沈娘子交叠的手上。在外头,他即便头脑混沌,仍还记得要顾虑沈娘子的名声。
沈娘子待他这般好,不顾旁人眼光回应了他,他更得爱惜她的一切,不能让她因自己的缘故遭人非议。
沈渺垂眸,瞧了眼那盖住他们手的披风,也知道了谢祁的心意。她心头一软,蜷起手指,回握了谢祁的手。
谢祁脚步微微一顿,再往前走时,僵硬得同手同脚。
“九哥儿,我们的事你爹娘知晓吗?他们会愿意你与我这样的市井女子共度余生吗?”沈渺侧头看了他一眼,但又想到九哥儿已经搬到了西巷来住,他的家人却回到了陈州,好似已经证明了什么……
“阿娘知道。”谢祁深吸了一口气,“爹爹知不知道都无妨,他听我娘的。”
沈渺点了点头,知晓便好。
其实从九哥儿回来那日起,她心里便有了要和九哥儿定亲的念头。她才不是负心汉呢,她是个会对九哥儿负责的好姑娘。
既然已经决定要与九哥儿在一起,便也要思量起现实的事。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一点都没有后世被扭曲过的程朱理学式的礼教束缚。世家大族里或许有各式各样的规矩,可市井里的平民百姓却没这些讲究。
一旦定了亲,两家便成了一家人,会相互帮衬着干农活,一同过节过年。若是住得近,串门见面都不是什么大事。
没人会说定了亲便得在家绣嫁妆,再也不许出门;也没人会说和未婚夫见面不妥当不规矩;更没人会念叨着要女子三从四德,日后不能抛头露面了。
当初沈大姐和荣大郎开始说亲后,荣大郎几乎天天都来沈家铺子里献殷勤,还被人当作好女婿的典范呢。
所以沈渺觉着,这般明明白白地挑明了更好。她不喜欢偷偷摸摸的。喜欢一个人,为何要像做贼似的呢?她与九哥儿相互的心意,本应是光明磊落、拿得出手的。
上辈子,她见过太多奇形怪状的高质量男性了。正因为阅人无数,她今生信得过自己,也信得过九哥儿。这不是恋爱脑上头,她压根没长那玩意。
她的原则一向如此。
爱便要坦坦荡荡。
而且她也没啥可惧怕的。
九哥儿若是敢辜负她,大不了再和离一次 。
都离过一回了,这事她有经验。
而且……宋朝的社会习俗和法律都倾向保护女子的嫁妆和婚前财产。她听陈汌详细读过有关女子财产的法律条文:“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
女子陪嫁的奁产,诸如首饰金银、随嫁的田土屋业之类,皆是女子私产。即便女子出嫁后,这些财产以及其产生的婚后利益,依旧独立于夫家财产之外,夫家任何人都不得随意侵占或动用。
平日里,要是夫家想动用女子的嫁妆,也得先征得女子同意。唯有女子主动拿出来的嫁妆,夫家方能使用。
甚至夫家要分家或是欠债,不经妻子同意,都不能用妻子的嫁妆来偿债。要是买的田宅借用了妻子的嫁妆钱,到时候分家和离,都得把那部分银钱单独核算出来,折算归还给妻子。
当初沈渺被休,能顺顺利利拿回剩下的嫁妆,便是这个缘故。不管是从舆论道德,还是法律层面来讲,只要她不愿意,荣家都没任何由头留下她的财产。
所以么……当初荣大郎能把大姐儿的嫁妆用得一干二净,纯粹是因为大姐儿被这渣男哄骗了。是大姐儿念着夫妻一场的情分,才拿出来供他读书的。
沈渺当时要是跟荣家耗下去,甚至能和他们打官司把钱要回来。只不过扯皮嫁妆这事儿太费时日,她势单力薄,身体也还没调养好,金陵又不是她的地盘,最后她还是选择早早离开那群人渣,自己重新开始新生活。
当初没能帮大姐儿报仇,沈渺便决心替她照顾好弟弟妹妹。如今沈家的面馆起死回生,她自己名下也有了田地和商铺,济哥儿和湘姐儿也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了,她心里也多少宽慰了些。
希望大姐儿在天之灵不会怪她当初的选择。
不过荣家要是日后胆敢再来招惹她,她如今倒是不怕跟他们打官司 。
总之,此时结婚和离婚,反倒不必担心婚后财产得分给男方一半,或是得冷静冷静不能离婚。据邓讼师说,给衙门塞点钱,哪怕是妻子主动提出休夫,丈夫不同意的,妻子上衙门去告丈夫,挨板子也能轻轻打两下就糊弄过去 。
只要有钱,喂饱了那些小吏,没有离不成的婚。
好的坏的,她其实都思量周全了 。
她决定了。
沈渺往前走着,看着前方,似乎在和谢祁商量明日买什么菜一般,稀松平常地接着说道,“既然大娘子已知晓,那……九哥儿过些日子不如抽个空回一趟陈州,请大娘子着个媒人来说亲吧。我们可以先定亲,定亲后我们即便相见也不必偷偷摸摸了,九哥儿更不必担心会对我名声有碍了,但是我们定亲后我想晚两年再正式成亲,可以吗?我还想把铺子打理得更好一些……”
沈渺话还没说完,就觉着手臂被扯动了一下 。她转过头,这才发现谢祁在田埂上站定,像只小狗似的可怜地望着她,似哭似笑地说了句:“我走不动了。”
“嗯?”
“我的腿…在…在发抖……”
天上突然掉了馅饼,快要将他砸晕过去了。
***
在沈渺和谢祁在田埂边谈及人生大事时,湘姐儿一行人都已进了谢家的春庄了。湘姐儿还奇怪呢:“阿姊竟然还没到么?”
济哥儿手里拎着冻梨,答道:“或许是看田地看得仔细些吧。”
周大在前头引路,春庄后头有一片蓄养马匹的草场,正适合跑马。
“无妨,那等会儿铺上垫子,叫周大围上幔帐,我们坐着吃些东西等沈娘子和九哥儿吧。”砚书说着紧了紧肩上的布带子,他背后的行囊里背着沈渺出门前烤制的两只鸡,他一路上都闻着窑鸡的香味,馋得口水都要下来了。
陈汌也背着柿饼,走路别扭地叉着腿——没有骑过马的他,骑得大腿根有些火辣辣地疼。
没过一会儿便走到了。
砚书帮着周大、周初一挂幔子、铺上覃席和棉褥子,这样坐着便暖和又舒服了。又让庄子里留守的仆役送来炭盆和炉子。
窑鸡冷了,架在炉子上热一热。
还能取暖用。
湘姐儿则认真地望着被串在竹签上的窑鸡,心想,等会把两根鸡腿都掰下来,单独给阿姊和九哥儿留着吃。
砚书把幔子挂好,又神神秘秘地跑来跟湘姐儿说:“我方才被草地里的兔子洞拌了一跤,湘姐儿要不要一起去逮兔子?”
湘姐儿眼睛亮了:“在哪儿?”
“那边。”砚书往土坡侧面有块岩石的地方指了指,“兔子都爱在石头边上打洞,我看见好几个呢,洞口还有兔子粪,里头一定有兔子。”
“阿兄和小汌也一起抓吧,等阿姊来了,说不定咱们还能有兔子吃了呢。”湘姐儿摩拳擦掌,一手拉陈汌一手推着济哥儿,“走走走。”
逮兔子很简单,用潮湿的树叶、树枝、干草堆在兔洞洞口点燃,把烟扇进兔子洞里,兔子很快便会从洞里跑出来。
再趁兔子跑出来的时机把它抓住。
说干便干。几个孩子四散开来,不一会儿,湘姐儿便抱来一些被雪水浸湿的枯枝败叶,陈汌则找来了一些厚实的蒲草。
济哥儿将这些东西缠绕成一堆堵在洞口,砚书从怀中掏出火镰,“嚓嚓” 几下,很快便引燃了树叶和蒲草。火苗一蹿,浓烟滚滚而起,直冲洞内。
砚书还卷起自己的衣衫往洞口使劲扇风,嘴里还念叨:“快些出来!”那烟雾顺着洞口,源源不断地灌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