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偏袒。在他眼里我打小就听话懂事,处处顺着他的心意。我也确实在努力迎合讨好他,只想博得他的青眼,他也确实经常夸赞我有出息。
“可是夸赞有什么用呢?叫你去死你就不能忤逆,若不然就是不孝。阿娘,这样的父亲叫我心寒。今日见到他,我很想质问他,却不敢,我怕他动怒。”
说这些话时他的眼神是灰暗的,仿佛再也没有光。
曾经他以为那个父亲对他这个长子有几分父子情,至少跟别的弟弟不一样。现在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不论他怎么去努力,永远都无法跟老三比拟。
庶出的终归跟嫡亲无法相提并论,在某一瞬间,陈贤树恨透了这个家。
特别是听到李氏说起陈贤乐的回归,以及陈皎受魏县食邑时,他心中的嫉妒达到了顶点。
他为淮安王九死一生,得来的不过是三言两语的安慰。而陈贤乐和陈皎却备受抬举,那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令他满腹埋怨,甚至生出恨意。
他恨一碗水的偏袒,恨当初陈皎的算计,让他清理官绅白跑一趟,她却在闵州挣得功劳。
他更恨大房的算计,明明远在天边,却暗地里使心眼子迫使他替淮安王走奉州,以至于死伤惨重,差点丢了性命。
以及陈贤乐的回归,命徐昭立军令状,崔珏亲自营救,而这样的待遇却不是他陈贤树。
林林总总皆是偏心。
陈贤树忽然觉得乏了,那种从骨子里的疲乏令他再无斗志。往日他总是昂扬,通身的不服劲,处处要压陈贤戎,展现自己的优秀。
现在才明白,不论他怎么努力,淮安王的偏心就是偏心。这个家业终归会落到陈贤戎头上,甚至都不用他去做些什么,就有人双手捧上。
陈贤树不想替他人做嫁衣,彻底倦了。
他回来后郁郁寡欢,闭门不出。大房那边的弟兄们过来探望,也不想见他们,因为糟心。
李氏以身子不适为由把他们打发了,紧接着碧华堂的管事常德亲自送来大量财物锦缎弥补陈贤树受的委屈。
为了不落下诟病,陈贤树千恩万谢接下了,心中却无比厌恶。
他能活着回来,陈贤戎心里头极不痛快,他私下里跟郑氏发牢骚,说道:“我以为大哥是回不来的。”
郑氏皱眉道:“折断一条胳膊算什么,若能折断一双腿才好。”又道,“那二房自我入门之始就处处强压一头,早就受够了他们的窝囊气,我能忍到今日,已是不易。”
陈贤戎忙道:“阿娘莫要生气,爹虽然嘴上说气话,心里头还是顾着我们的。我听说二房那边满腹牢骚,埋怨爹的不公允。他们也不想想,通房丫头的出身,能抬举成这般已经很给体面了。”
郑氏:“这回吃了闷亏,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处处强压一头。”又道,“都是不长脑子的东西,当初看九娘清理官绅能挣功劳,也眼热跟着去抢功。结果一点好处没捞着,反而让九娘去闵州捡了便宜讨得食邑,活活气死他们。”
此次二房受到重创,令娘俩心中畅快至极。哪晓得乐极生悲,得意上头不免膨胀,闯了大祸。
原是陈五娘挑起的事端。
之前安分守己无非是陈皎在府里,而今她去了交州办差,便想收拾许氏。
不曾想许氏也是个硬茬儿。
陈皎在交州忙碌得脚不沾地,当地百姓因着州府里换了主儿,对惠州人无比抵触。
为了把他们收服,稳定交州局势,陈皎从打贪官上着手。郡县内接连落马两位官员,当地百姓才拍手叫好。
她再三叮嘱惠州兵军纪严明,勿要扰民,努力塑造惠州的良好形象。只因唯有民心才能汇聚出强大的凝聚力,与官府共同进退。
秋粮上交官兵们下乡帮扶,起初百姓惶恐不已,生怕被抢,后来见这些官兵个个都讲道理,才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这年头的官兵比土匪还土匪,更何况还是刚换了主儿。
陈皎走访乡邻,知道交粮存在踢斛的猫腻,让官兵们杜绝,同时鼓励当地乡邻上告地方恶霸欺凌。
那些百姓哪里有这般大的胆子,一妇人连连摆手,说道:“我可不敢哩,这世道能忍就忍,反正忍一忍,一辈子就过去了。”
陈皎被这话逗笑了。
马春说道:“现在不一样了,咱们得讲道理,讲律法,只要你有理,该辩还得辩,若不然白受欺负。”
妇人:“那是因为你们是官,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能活着就不容易了,不敢生事。”
陈皎:“那是以前的交州,现在的交州不一样了,能替老百姓做主。”又道,“在咱们惠州,若地方官绅霸占了百姓的田地,皆是要还回去的。”
妇人半信半疑。
由于当地百姓普遍都是文盲,讲起道理来特别费力,最后陈皎还是选择干实事来得快。
她全心全意把心思扑在办差上,不曾想,崔宅送来一封信函,递到了崔珏手里。
是李氏偷偷差人传到崔宅转送的。
崔珏还以为是州府里发生了什么事,结果拆开一看,许氏出了岔子。
信上说江婆子挨了板子,被打得半死,许氏也受了罚,被关了几天。这些事都是在淮安王不在府里时发生的,处罚者是郑氏。
崔珏顿时觉得头大如斗,他最是厌烦后宅妇人那点鸡毛蒜皮斗来斗去,为了屁大点事跟斗鸡似的没完没了。
当时陈皎不在州府,崔珏差谢必宗把信函送到她手里,知道那家伙肯定坐不住。
不出所料,陈皎得知情况后铁青着脸,愈发觉得郑氏活腻了。
现在马春已能识得大部分字,也不由得心急如焚,说道:“我阿娘这般大的年纪,哪受得住挨板子啊……”
陈皎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即刻启程回州府。
崔珏不敢劝她,因为知道许氏是她的体面,只道:“九娘回去之后,切莫跟主公发生冲突,此事根源在郑氏身上,事发时主公并不知情。”
陈皎已经彻底平静,淡淡道:“我知道,我只是奇怪,这么多年郑氏一直都安分守己,从不曾明目张胆针对我阿娘,她从哪里借来的胆子无端生事?”
崔珏没有吭声。
陈皎:“我知道陈五娘跟我过不去,她们既然有本事端主母的架子教训我阿娘,我自然也有本事叫她们见识一下什么叫狗仗人势。”
崔珏捏了捏鼻梁,提醒道:“陈五娘才回惠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悠着点,别弄出人命来了,叫人诟病。”
陈皎挑眉,“怎么着,心疼了?”
崔珏没好气道:“你莫要瞎说,我跟你说正经的,别去考验你爹对你的那点微薄父女情。
“且这封信是二房李氏差人偷偷送来的,她跟大房一向不对付,想趁机借你之手让你们狗咬狗,她再坐收渔翁之利,你断不可成为她的手中刀。”
陈皎盯着他看了许久,“我心里头有数。”
崔珏知道她的泼辣性子,忍不住道:“你其实可以踩一踩你爹对郑氏的底线。”
陈皎冷冷道:“李氏既然想看好戏,我便叫她好好看一看,招惹到我陈九娘,会是什么下场。”
听到这话,崔珏眼皮子狂跳。
翌日一早陈皎就动身回去了,裴长秀等人护送她回惠州。马春也心急如焚,怕自家老娘扛不住。
目前许氏已经被放出来了,赶在陈恩回府前。郑氏自然受了罚,也不过是被罚跪而已。
江婆子伤得重,趴在床上连身都没法翻,许氏道:“都是我不中用,打不赢她们,让江妈妈受了连累。”
江婆子道:“只要娘子没事就好,这点皮肉伤,我这老婆子还受得住。”
许氏恨声道:“那陈五娘,我恨不得拆她的骨抽她的筋,小小年纪就牙尖嘴利,仗着从交州回来有功,好生不得了。”
江婆子应道:“是啊,以前大房甚少与我们发生冲突,应是陈五娘在背后推波助澜,趁着家主不在,对娘子打罚。”
当时许氏跟她们骂将起来,她被陈五娘骂娼妇生的野种,她也不客气,骂陈五娘伺候老头子。双方专挑对方的痛脚戳,结果可想而知。
本来两边都有一段艰难的过往,却因着某些局限而相互攻击,闹得不可开交。
许氏也着实凶悍,同陈五娘打了起来。郑氏以当家主母的身份欺压,扇了许氏两耳光,把她关进了柴房,江婆子在现场帮衬也挨了板子。
这一战许氏输在身份上,只因她是贱妾。
事后陈恩大为懊恼,罚跪郑氏,也幸亏四房苏氏有怜悯心,偷偷给江婆子送药,若不然她多半受不住。
许氏暂且把事情压下,知道陈五娘才从交州回来不好处置,不想陈皎撞枪口上。
哪曾想,李氏推波助澜,把陈皎激回来了。
没过几日,陈皎一行人风尘仆仆归来。听到她进府的消息,许氏暗叫不好。
陈皎直奔梨香院,许氏尴尬着脸颇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打架打输了很没颜面。
陈皎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听说阿娘跟陈五娘打了一架?”
许氏嘿嘿道:“我不中用,没打得过她们。”
陈皎挑眉,“被关了几天,可有伤着?”
许氏摆手,“倒也没有。”
陈皎点头,“江妈妈呢?”
许氏正欲回答时,马春红着眼眶跑过来,跪地道:“我阿娘实在伤得重,请小娘子替她做主!”
说罢砰砰磕了几个头。
陈皎一言不发去下人房看江婆子,屋内弥漫着血腥的浊气,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她还趴在床上,不敢乱动。
江婆子见她面色阴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陈皎上前揭开被褥,她光着半身,屁股上敷着药膏,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那般恢复得快。
“江妈妈可有伤到筋骨?”
江婆子忙道:“皮肉伤,不碍事。”
陈皎:“那可以再打些板子。”
江婆子:“……”
陈皎坐到床沿,“你且与我说说,当时金玉院里哪些人掺和了进去,一个都别落下。”
江婆子眼皮子狂跳道:“曹妈妈都出过手。”
陈皎眯起眼,“她年纪比你大些?”
江婆子愣了愣,点头道:“是要比老奴年长。”
陈皎:“那你觉得她挨得了多少板子?”
江婆子被唬住了,“曹妈妈可是主母的陪嫁婢女,若是挨板子,只怕主母要闹的。”
陈皎笑了笑,邪气道:“便让她闹。”顿了顿,“江妈妈以为,我爹会替她做主吗?”
江婆子:“……”
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陈皎缓缓起身,“江妈妈且好生将养着,你我既然主仆一场,自不会叫你白受了委屈,那曹婆子的命,便算是陪给你了。”
“小娘子……”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