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姐这才恍然大悟:“这倒是真话。人家看我们打字员天天坐办公室,以为多舒服呢。其实呢,多好的眼睛都会被用废了。”
孙晓梅跟着松了一口气,附和道:“是啊,我现在坐在后面看电影,感觉字都模糊的。”
她暗自嘲笑自己莫名其妙。
有什么好心虚的?
能招进厂办的, 哪个没点背景?
叶菁菁字打得再快再好也没用,如果不是她孙晓梅被招进来,那也会是厂办主任的表侄女儿。
总归不可能是毫无关系的叶菁菁。
薛琴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叶菁菁进场也就三年多的时间,而上一次招工,是去年年底,打字室招的人正是孙晓梅啊。
孙晓梅她姨爹是厂里的保卫科科长,薛琴才不会瞎得罪人呢。
她赶紧转移话题,盯着叶菁菁手上的蜡纸问:“这个是化学资料?”
然后她目光又转向《化学自学丛书》,大惊失色,“你该不会把书全打下来吧?”
叶菁菁无奈点头:“是啊,这本书很好,但书店现在没得卖,我想印出来分给大家,省得有同志来不及抄笔记,漏了学习内容。”
之前上数学时,她都是直接讲,让大家记笔记。
但现在是化学,她不敢,她掌握得好些内容跟眼下的教材不一样,她怕自己一嘴瓢就说错了,让大家拿着资料一块儿学,更保险。
薛琴的眼睛珠子都要瞪出眼眶子了,声音也不由自主拔高八度:“这么多书,你要眼睛打瞎了了哦。不行不行,我们分着抄。就算五个人抄书才抵得上你一个人打字,那我们十个人一起抄,总比你快了吧。”
叶菁菁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却故作为难:“我怕大家不熟悉化学内容,抄错了。”
薛琴却胸有成竹:“哎呀,这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叫他们空下来,回头让你把关不就行了吗?”
对,就这么来,这才是集体的智慧与力量!
两个姑娘说得正热闹,孙晓梅忍不住惊呼:“那要用多少蜡纸啊,我们打字室领蜡纸,都是要办公室主任签字的。一盒蜡纸才五十张。”
马姐也不得不提醒她:“那你们得自己领蜡纸来用哦,不然我这边不好交账。”
三两张,甚至二三十张,她可以看在鼓励年轻人好学的份上,给带过去,更多的,领导也会骂他们吃蜡纸的。
叶菁菁还是头回知道,原来1977年,蜡纸也是奢侈品。
他们临时工之前用的蜡纸,是机修工小高从他爷爷那儿拿来的。
他爷爷在中学看大门,前些年因为“白卷英雄”的事,被吓破了胆子的校长,甚至连考试都不敢给学生安排了。
于是,刻试卷的蜡纸、钢板跟铁笔都成废品了,被小高爷爷拿回家,正好叫他们回收再利用了。
现在,让他们自己花钱买蜡纸——
也不是买不起,叶菁菁手上有几百块钱呢。
但,她还不至于自我奉献到这份上。
况且,升米恩,斗米仇。
她真慷慨解囊了,说不定别人不仅认为理所当然——反正你有钱;还要在后面讲闲话编排她。
薛琴犯愁,她不是怕厂里拿不出这笔钱,纺织厂又不穷。
她愁的是要以什么名义支出这笔经费。
咳,虽然领导开会时一直说,不管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都是厂里的一份子。
但有些事情吧,就是说说而已。
比如说人员经费开支,正式工跟临时工能一样?
临时工全靠厂里自筹,压根就没那个开支项目。
唉,怎么跟着叶菁菁学习的,全是临时工啊。
如果正式工多的话,她还能想办法在开支上带一带。
叶菁菁脑袋瓜子一转,就猜的八九不离十。
她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开口道:“其实我一直想问,怎么我们纺织三厂没有职工夜校?我们纺织厂怎么没办七二一大学。”
所谓是七二一大学,是“文·革”时代的特殊产物,是在1968年七二一指示后开办的。
简单点讲,它就是单位自己办大学,从工人以及农民中挑选学员,培养两年后,继续回原单位(公社)上班(劳动)。
这在客观上,大大缓解因为正规教育中断,造成的劳技人员严重不足的困局。
按照资料记载,截止到1976年底,全国共举办七二一大学33374所,学生规模达148.5万人,是同期普通高校学生数的3倍有余。
可以说,办七二一大学是时代潮流。
纺织厂作为西津市数得上名号的大厂,没凑这个热闹,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薛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1968年那会儿,她还在跟着哥哥姐姐们满世界闹革命呢,复课她都懒得回来。
要不是69年初,哥哥姐姐们被家里紧急送去参军了,她肯定还在外面跑着。
马姐是老职工,知道的自然多,且自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政治空气松动了些,她说话胆子跟着大了不少,堪称肆无忌惮。
“嗐,怎么没办过,办了不顶事。老师讲的,他们又听不懂,不高兴了还要批-斗,吓得人家老师死活不肯上讲台。加上上课占时间,影响生产,花钱又多。小年轻们也不是很想去,坐不住,办了大半年就停了。”
薛琴不假思索:“那肯定是老师搞白专那一套,讲的之乎者也的,就不想让人听懂。”
她骄傲地扶着叶菁菁的肩膀,“我们菁菁就不一样了,讲的可清楚了,还有口诀。”
叶菁菁心道,姐就是从应试教育里成长起来的,教的也是应试的套路,当然不一样。
薛琴夸着夸着,突然间灵机一动:“哎,厂里可以把七二一大学再办起来啊。那个——”
她努力回忆叶菁菁的说法,“学不会机器的知识,是数理化的底子太薄,那先学数理化好咯。”
啊哈!只要这个七二一大学办起来,蜡纸的钱从教学经费里走,简直轻而易举。
孙晓梅也听着热闹,不由得插嘴:“那我们岂不是全是大学生了。”
马姐年纪大,讲话忌讳少,直接给小年轻泼冷水:“这个悬哦,要钱又要人,领导估计难答应。再说了——”
她压低声音道,“现在也不是10年前了。”
她的未尽之意,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领导一个搞法。
亲儿子都未必继承亲老子的遗志,何况只是继任者呢?
薛琴却干劲十足:“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说不定领导也想办七二一大学。”
马姐笑了笑,没接腔,只接过叶菁菁补好化学元素的蜡纸,放在油印机开始油印——
没错,这时代的打字机可不是直接打在屏幕上,然后点击打印,想打多少张就打多少张的。
它得先印在蜡纸上,然后推油印机,一张张地刷出来。
叶菁菁还是头回正儿八经地看到油印机。
瞧上去就是个方方扁扁的盒子,卡在两边,像剃毛刷一样的棍子,是油辊,下面装着纱框和纸夹。
马姐一边动作麻利地将蜡纸贴上纱框,一边问叶菁菁:“你要印多少张啊?”
薛琴已经在规划她心目中的七二一大学了,立刻抢答:“能印多少张就印多少张。”
“那好,给你们印300张吧。”
叶菁菁忍不住惊呼:“能印300张啊!我们自己印,最多50张,蜡纸就起皱裂开了。”
否则,她手上的数学资料也不会只有那点。
马姐得意起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个推油印机也是有窍门的,你要煤油调和好油墨的稀稠,手推滚刷,你看着,要像我这样。”
叶菁菁立刻鼓掌:“立刻,马姐,你好厉害哦!难怪你是冠军!”
马姐哈哈大笑:“不行咯,老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哦。你要当打字员的话,以后咱们西津市的冠军肯定是你。”
叶菁菁赶紧谦虚:“不行不行的,我可不行。”
孙晓梅的脸色这才好看起来,笑着过来给马姐打下手。
当师傅的一手往前推油辊,一手朝上掀纱框,印一张白纸,做徒弟的立即翻过去,两人配合默契,印得又快又干净,一点儿不糊。
两百张资料,没多长时间,就印好了。
可马姐刚放下手上的油辊,便惊讶地发现,叶菁菁已经打好了第二张蜡纸。
这下她都不跟人客气了:“好了好了,放着放着,我得下班回家了。明天我早点过来给你们印。”
薛琴的眼睛笑成了月牙,一口糯米牙特别喜庆:“那好,下回我们带蜡纸过来。”
马姐哈哈大笑:“那好啊,我等你们的七二一大学办起来,我也当一回大学生。”
打字员们走了,薛琴垮下了脸。
她的老天爷哎,她这会儿热血下头了,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好像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
七二一大学要真这么好办的话,纺织厂也不会到今天都没动静。
叶菁菁空出蜡纸上的位置,趁机问薛琴:“你觉得领导们,最顾忌一点是什么?”
薛琴不假思索:“当然厂里生产任务重呗。”
眼下老百姓基本吃饱肚子了,可不就想着能多穿两件新衣服嚒。
衣服要用布做,现在全国的纺织厂就没不忙的。
“实在办不了脱产的七二一大学的话——”
叶菁菁退而求其次,“那就办个职工夜校吧,晚上和礼拜天开课,工人下班了来上课,这样规模小,也不耽误生产。”
薛琴眼睛瞬间亮了:“对对对,就办工人夜校。我马上写申请,让我们工会主席先批了,然后再找领导。”
叶菁菁却拦着她,正色道:“不,你还是先申请七二一大学。”
“为什么?”工会干事满脸茫然,“七二一大学,领导估计不会批的呀。”
叶菁菁笑得意味深长,开始一本正经地背书:“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说在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
鲁迅先生算是文-革时期少数没被批判的作家之一,他的文章可谓脍炙人口。
薛琴立刻反应过来,拍着手大笑:“对对对,就应该先把屋顶给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