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向东的眼睛亮闪闪的,跟她说将来的计划,全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再回想起那一幕,她现在只觉得唏嘘。
薛琴翻了个小白眼,没好气道:“我疯了?我跟他去联合国,我算什么?Mrs朱?除此之外呢?啥都没有了,我傻不拉几我。我在西津,我是薛总,我是公司的一把手,全公司上下三千多人,都得听我的。”
公司能发展得这么大,得归功于现在全社会对学习的重视。
因为公司的主要业务,印刷这一块儿,印的全是学习资料。
至于培训,主流已经从成-人教育转向了出国前的外语培训,主攻去英语系国家和日本。
去英语系国家的,基本都是出去留学或者进修。而去日本的,则是培养研修生,以合法渠道去日本打工。
1981年,日本出台了研修生制度,按照这项制度规定,发展中国家的人可以去日本研修,学习技术,获得一项赖以生存的技能,并且获得收入。
日本愿意干这个,当然不是为了普惠世界,而是现在日本经济发展特别快,劳动力严重不足。
薛琴就是凭借这个信息优势,抓住了机会,让公司成为了派遣方,扩大了这项业务范围,叫公司赚得盆满钵满。
等等,不对。
照理说,纺织厂有这现成的门路,王凤珍的兄嫂想去日本打工应该很容易啊。他们为什么还要烦王凤珍?
嗐,这两人不知道是什么筋搭错了,认为自己就该像王凤珍一样,去了日本也要在办公室里轻轻松松的,要体面,不能吃苦,还得挣大钱。
偏偏他们又死活通过不了派遣的考试。
对,培训学校是有考试的,只有通过严格考核的人,才能派遣出国当研修生。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学校口碑特别好,经他们学校派出国的务工人员,都很受接收方的欢迎。
双方有矛盾,也能及时得到解决。
现在,培训班早就冲出西津,往全国范围内扩散了。
叶菁菁都觉得照这架势下去,薛琴能做成全国第一。
她诚恳地点头:“确实不划算,你在国内发展的更好。”
有的人并不是不好,只是人生路不同,走着走着就散了。
要不是开在开车,薛琴都要给她个大拥抱了:“看吧看吧,还是你懂我。放我们家里头,我就是疯子。”
联合国啊,总部在美国!
小朱都去联合国上班了,也没想过甩了她,多好的金龟婿。摊在谁家,谁家做梦都要笑醒了。
她竟然不识好歹,不肯出国!
啊哈!当初她刚和朱向东谈的时候,家里也疯了。
不过当时他们疯的是,她竟然找了这么个没底蕴的人,家里一个干部都没有。
啥话都让他们给说了。
叶菁菁哈哈大笑,真情实感道:“因为你的层次比他们高,夏虫不可语冰。”
现在真是出国热,她在美国都碰到过好几起因公出国却撕毁护照,宁可在美国当黑户打黑工,都死活不肯回国的人。
薛琴摇摇头,不太想谈论家人。
她觉得她的家族已经僵化了,就想着怎么占便宜,肉眼可见地走向了衰落。
就像无数个干部家庭一样。
跟他们比起来,原本她一直看不顺眼的丰要武,哦不,现在人家已经改名叫丰收,都显得眉清目秀起来了。
起码丰收像个正常人,去过日本也没跟其他人一样,恨不得能赖着不回来。人心气高,就能一直心气高,比起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强多了。
叶菁菁想起来了:“哎,丰收真去省团委了?你跟你讲,你这是错过了发展的好机会啊,团委特别出人才,很容易往上走的。你看那谁,那谁,都是团委上去的。”
最初省里考虑的人选是薛琴,因为她这个青年干部把华星公司的印刷厂和培训学校都干得有声有色,特别出彩,是当代青年人的偶像。
她当团委书记,有说服力,而且也方便开展工作。
结果薛琴不乐意,一直被她压一头的丰收就毛遂自荐,还真上了。
现在,人家不到30岁,就是正儿八经的省里干部,肉眼可见前途光明。
薛琴无所谓:“术业有专攻嘛,我就想做实业。她正好,除了当干部,也不会干别的。别说,她真能耐,到了省里立刻找上了一把手的秘书,马上要结婚了。夫妻齐心,确实是腾飞的料。”
叶菁菁哈哈笑出声,在心里感慨,有野心的人果然更有冲劲。丰要武,哦不,是丰收,就是这个时代不多见的野心勃勃的女同志。
在讲究“无知少女”(无党派人士,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性)的领导班子结构的当下,她能主动站出来,她就赢了。
薛琴顺嘴八卦:“当初她还追着刘向阳跑呢,现在啊,提起来都是黑历史。”
叶菁菁努力回想了下,才想起来刘向阳到底是谁,跟着问了句:“他现在怎么样了?”
“嗐,能怎么样啊。”薛琴满脸一言难尽,“跟他家的那个保姆结婚了,厂里给保姆弄了农转非。她的工作就是照顾刘向阳,厂里发工资。”
叶菁菁想扶额,这关系乱的,关键是厂里人都知道她跟刘向阳他爹有一腿啊。心理素质该有多强大,才能继续待下去呢?
“哪能怎么办?”薛琴也感慨,“她名声坏了,回村里,条件好的也看不上她了。她又在城里生活过,回去同样不适应。不过那个老不羞的没关系,反正他不在。”
“啊?他死了吗?”叶菁菁琢磨着,“他年纪也不算大啊。”
薛琴哭笑不得:“什么啊,他是去他大儿子家了。”
叶菁菁更好奇:“他大儿子家能欢迎?”
不是她小人之心啊,而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能跟儿女家处得好的老人,要么能提供钱,要么得能提供劳动力。
刘向阳他爸被开除了,没退休工资,又是当了一辈子领导的人,你指望他干什么活?他眼里就没活。
薛琴哈哈笑:“可不是嘛,他大儿媳妇闹了一回,说愿意赡养婆婆。好歹她婆婆退休工资不低。但陶春花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结果没半年,又吵得不成样子,把人送回来了。哎,他们这一家,就天天让人看戏了。”
叶菁菁叹气:“这闹的,刘向阳怪倒霉的。”
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绝非十恶不赦的坏人,终生瘫痪,太残酷了。
薛琴想起来了:“哎,你别说,也幸亏他妈被他哥接走去外地生活了半年,不然他才是真废了。”
为什么?因为他妈在的时候,他一天天的就是吃饭睡觉等死。
但是他妈一走,他老婆可不惯着他。
你下半身瘫痪了,手还能动吧?干活去!串珠子。
他老婆从厂里接了手工活,天天逼着他跟他爸爸干活。不干活,就没饭吃。
偏偏她这位老公公在她面前低一头,不敢吱声,更不敢护着儿子。
“半年的时间。”薛琴自己都说乐了,“他爸学会伺候瘫痪病人了,刘向阳自己一天也能挣个一块多钱了。可见啊,所有的废物都是惯出来的。没人惯他们,他们不照样得活下去。”
叶菁菁竖起大拇指,夸奖道:“厉害!就得这样。”
薛琴絮絮叨叨说纺织厂这些年的变化,都是鸡毛蒜皮的人间烟火。什么谁跟谁谈了,谁又被逼婚吓得躲外面不敢回家。
叶菁菁看她乐呵,调侃道:“那你们家没逼你去相亲,给你介绍对象?”
薛琴今年29岁,按照80年代的标准,妥妥的大龄女青年了。
她叹了口气:“怎么没有?现在他们看我,就是哪哪儿都不顺眼。我现在都不回去住了。”
反正她又不是没房子,何必要受窝囊气?
等红绿灯的时候,薛琴突然间想起来了:“哎,你回国时,美国没拦着你啊?就跟当初拦着钱学森一样。你搞的可是高科技。”
“嗐,拦什么啊,我从人工智能转个人电脑操作系统,民用方向了。再说了,现在苏联还在,美国就是装,它也不能硬扣着外国科研人员不让走。”
薛琴乐了:“合着你还沾了苏联老大哥的光。”
“是啊。”叶菁菁感慨,“这要是美国一家独大,那可真难说了。”
她们一路走,一路聊,开了差不多快六个小时才回西津。
中途叶菁菁还熬不过时差,睡了差不多三个小时。
再睁开眼的时候,瞧见大片记忆里的梧桐树,她才敢确定,自己是真回西津了。
薛琴把她送到大杂院,叶菁菁迷迷糊糊记得自己好像跟人打了声招呼,然后就钻进被窝,睡得昏天暗地了。
至于为什么她会回到大杂院,哎,那是个有点复杂的故事,能讲上好几个小时。
叶菁菁困得连几秒钟都扛不住,哪里能忍受几个小时?先睡觉再说。
真的,倒时差对她来说好像不存在。
因为等到她再度睁开眼时,天都亮了。
她直接不吃不喝睡了整整14个小时。
吓得党爱芳魂都要飞了,生怕她有个好歹。
哪怕谢广白再三再四地跟她保证,没事儿,就是困了想多睡会儿;她还是不放心地守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薛琴过来找叶菁菁,看到她眼睛红红的样子都吓了一跳,特批她今天休息一天。
党爱芳还不肯,张罗着要给他们烧早饭,被薛琴摁住:“行了行了,你睡觉。我过来就是特地带菁菁去四季春吃早饭的。”
薛总能有这权力,是因为她现在是党爱芳的领导。
党爱芳没辞职,她退休了,前脚出了副食品店的门,后脚被薛琴聘请去公司当会计了。
叶菁菁看着党爱芳东倒西歪地回房间睡觉的背影,跟薛琴道谢:“一直都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谢谢你啊,帮我照顾她。”
前年徐主席就退休了,被儿孙坚持接到北京去养老了。党爱芳总不能跟着去吧,可她一个人,谁都不敢放心。
得亏有薛琴帮忙看着。
薛琴笑道:“那也是你妈厉害。我真是服了,你们母女脑子到底怎么长的?你妈居然能考上会计证。”
叶菁菁摊手:“这事儿难说,天生的吧。”
看,她这种凡尔赛到今天没被打死,纯粹是因为世界太善良。
反正薛琴毫不客气地白了她一眼,催促道:“快点刷牙洗脸,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叶菁菁只好挣扎着起来收拾自己。
啧,不得不说啊,现在的大杂院真是鸟·枪换炮,她住的这间屋子,都有自己的卫生间了,而且卫生间还装了电热水器。
叶菁菁一边接热水,一边跟薛琴感慨:“我这也算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啊。”
薛琴眼白向她:“你这得亏这些年都在美国待着,不然你得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