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主任顿时来了精神。市知青办的工作,并不是说把知青们打包往乡下一送就完事了,他们还要管理知青的生活、学习和劳动。远的地方,隔上一段时间要派人过去问问,关心大家的状况。近的地方更是要不断派出慰问团,把党的温暖送到知青心坎里。
所以叶菁菁一说给知青送福利,冯主任立刻关心地问:“你们纺织厂是有瑕疵布吗?下放知青生活不容易啊,跟你们在城里相比,确实存在不小的差距。”
叶菁菁摇头,认真道:“我们送的不是物质福利,是精神福利,是鼓励大家奋发图强,为国家而奋斗。”
冯主任都听不下去了,喊口号,他比这些年轻人都在行。
谁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点实在的。
叶菁菁在冯主任撇嘴之前,赶紧点明要义:“是高考复习资料。现在全国的青年都在认真备考,响应中央号召,准备接受国家挑选。但我们听说,因为他们插队的地方偏远、条件艰苦,所以找不到学习资料,想要响应号召都找不到门路。”
薛琴已经跟叶菁菁搭档出经验来了,立刻接过话茬:“我们纺织三厂工人夜校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我们的工人同志们都非常着急。
大家纷纷表示,不能光我们在城里享受着优越的条件,而不管在农村地区同样为国家奋斗的下放知青们。
所以我们开了大会,大家一致决定,要给下放知青们也提供学习资料。大家一起努力,接受国家的挑选。”
冯主任的脸色可算是好看些了。
他开口询问:“那你们准备送多少套资料?我们西津下方的至今可不少,现在光是新疆就有一万多人,还有内蒙、宁夏、东北、云南,加在一起有好几万人。除此之外,省内跟周边省份的更多。目前我们有20多万执勤在农村呢。差不多一半省内,一半省外。”
他还怪体贴的,“西津附近的,让他们自己买吧。偏远的,买不到学习资料的地方,你们再赠送,这样也好给你们减轻负担。”
领导这么说,真不是厚颜无耻。
而是这个时代,大家不讲经济效益,起码不把经济效益挂在嘴上。大家伙儿都关注的,是社会效益。
比如说七十年代中期出版的《青年自学丛书》,就有好多是免费赠送给下放知青自学用的。
那会儿他们的工作目标是,每一个知青安置点,都要有一间图书室,书放在图书室里,每一个知青和社员都可以去学习。
但是——
叶菁菁和薛琴怎么可能同意呢?
赠送可以,那应该是政府买单,而不是由他们小小的工人夜校,来承担这么巨大的支出。
“二十万套资料,我们可以用成本价出。人家上海,以《青年自学丛书》为主,这几年向下乡知青赠送了490多万册书呢。咱们西津好歹也是个大城市,就向上海靠齐吧。省内周边地区的,让他们自己买。咱们西津购买十万套资料就行,一套也就二十多块钱。”
说着说着,薛琴忍不住心虚地低下了头。
因为她的数学头脑上线了,她意识到了,二十多块钱,十万套下来,那就是两百多万。
冯主任看她低头,瞬间气势涨起来了:“才两百多万?说的好像两百多块一样!”
第79章 钱从哪里来 羊毛出在羊身上
薛琴不服气:“可是知青下乡, 第一年要拿生活补贴144块钱。20多万知青,那可是掏了两三千万呢。给他们赠送资料,开支还不到十分之一呢。”
冯主任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也没这个经费支出。”
叶菁菁赶紧强调:“又不是让知青办出。下乡知青的困局, 应该由西津市革委会统筹解决。”
如果不是场所不对,冯主任真想热烈鼓掌。这个刺儿头算是说出了他的心声。没错, 知青下乡, 又不是知青办能决定的事,什么锅都让他们背了。碰上知青闹事不配合, 也是让他们知青办顶在前面。好像他们能做主一样。
但他还是不能松口:“没这个经费,我们比你们都缺钱。”
叶菁菁叹了口气, 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其实我们工人夜校,是真的心疼下乡知青。我们知道有很多知青已经下定决心扎根农村一辈子。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也有知青因为生活严重不习惯, 或者没办法忍受和家人分离,一心想要回城。”
“据我所知, 有的知青为了回城,不惜吃药伤害自己的身体,好拿到体检证明。但他们风华正茂,本应该是为国家做贡献的年纪。身体坏了,想在新的天地发光发热,都有心无力,反而给社会和家人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她说的这些,冯主任怎么可能不知道。就好像老师站在讲台上, 底下学生做任何小动作,老师都看的一清二楚。
光是他知道的,“制造”疾病的办法就五花八门。
什么喝墨水制造出胃穿孔的影像, 吃□□、升压灵量出高血压,喝麻醉剂变成心力衰竭的样子,喝农药制造胃肠痉挛。
除此之外,什么肝炎、肾炎、心肌炎、血尿,甚至装疯卖傻,装聋子装哑巴的等等等等,就没有他们想不出来的招,变不出来的病。
作为西津市知青办的一把手,冯主任都佩服这些年轻人的创造力。可这样的创造力,也给知青办的工作造成了巨大的麻烦。
叶菁菁叹了口气:“其实如果其他路能走,我们都相信,想回城的知青们,也不会这样摧残自己的身体。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本来只是想装病而已,结果真的搞垮了自己的身体。”
“参加高考,考上大学或者中专,获得干部身份,毕业以后由国家分配工作。这样的光明大道,如果他们能走,他们怎么会不愿意走呢?”
冯主任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叶菁菁的话题提醒了他一件事,那就是如果知青能够通过上大学回城,那么他们的工作,就不由知青办来负责了。
天地良心,为了安置这些回城知青,他们知青办上上下下,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但工作岗位确实少,他们也变不出来呀。
现在好了,只要知青自己考上大学,他们就算是把包袱给甩出去了。
叶菁菁还在直抒胸臆:“况且大家一起坐在考场公平竞争,即便考不上,也是自己技不如人,想必下乡知青们都通情达理,不会再怨天尤人,把责任推给其他人。”
这话真是说到冯主任的心坎里了。
他想到的是,以后再有知青磨他们知青办,他们就有现成的话可以堵回去。
“想要回城啊?那你好好考大学不就结了嘛。”
“大家一张试卷,你考不过人家,总不能怪别人吧。”
冯主任到底是长期做知青工作的人,想的问题挺深。
考大学这种事,能考上的都是幸运儿。
但这条路实在太诱人,一次考不上就放弃的,是少数派。绝大部分人,起码要努力个两三年。
以他的经验,埋头扎在书堆里一心搞学习的人,其实事是最少的。
冯主任还在皱眉毛,想要压价:“两百多万哦,太贵了,你们应该把价格压一压的。学习资料哪能卖得这么贵呢?看人家,卖一本也就五毛六毛七毛。”
“这已经是我们压缩过的成本。”
说到钱的事儿,薛琴是半分不肯退让,“说白了,两百多万看着多,但想想看,如果是病退回城的,成年累月看病吃药,又要花多少钱?”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经费开支这种事情吧,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是上面大领导发话,否则根本不能随意挪用。
哪怕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那也得受着,否则会彻底乱套的。因为口子一旦开了,人人都会找借口,随意挪用经费。
叶菁菁看到冯主任眉头紧锁,于是再次提出先前的建议:“不如这钱就让知青自己掏吧。”
大家都穷,那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
冯主任却摇头:“算了,下乡知青有几个手头宽裕的。还是我们知青办召集他们的家长吧,让家长问你们买资料,然后给他们寄过去。”
叶菁菁和薛琴异口同声:“那可不行。我们卖给下乡知青的书,是我们折本打了折扣的。回头这些家长买了,却拿过去倒卖怎么办?现在复习资料真的很俏的。”
冯主任瞪眼睛:“你把我们知青家长想成什么人了?”
叶菁菁一点也不客气:“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家长不愿意给知青掏这个钱怎么办?
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主任你也知道,按照咱们的回城政策,一户家庭,只有一个孩子能留在城里。
那子女多的家长会留下谁?十个有八个都是自己最喜欢的小孩。
其他小孩哪怕是肉,那也是手背上的肉。”
多子女家庭,一碗水能端平的,那真不多。
“高考决定的是知青自己的命运,应该由他们自己把握。”
冯主任走来走去,仍然觉得不应该再增加下乡知青的经济负担。
这些孩子,在乡下能养活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
穷的地方,一天的工夫只值一两毛钱。他去看望知青的时候见到过,有的人家只有一条完整的裤子,谁出门谁穿。
二三十块钱,他们辛辛苦苦干一年,都攒不下来。
可是,免费赠送高考资料给他们的话,这笔钱又该怎么来呢?
薛琴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要不这样吧,知青办通知家长们开会,告诉他们有这个事情,让他们给自己孩子寄钱。如果家长不出钱的话,那就让知青自己想办法。”
爹妈都不管你了,自己还不管自己的话,谁管你?
她又补充道:“再说了,一套二十本书呢,又不是非得人手一套,10个人合买一套也行啊。”
她这么一说,突然意识道,“那如果知青办送书的话,1万套就可以了呀,那就是20万。”
她竖起了两个手指头,眼睛瞪得大大的,“20万,总归能挤得出来吧。”
冯主任想反对,都反对不出口了。
一下子从200多万打骨折,给你打成了20多万,直接少了一个零。
你还说没钱的话,那当真有点说不过去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锅甩给了领导:“挤也不是我能挤出来哎,我说20万划算有什么用呢?领导要觉得这个钱不用出,那就出不了。”
说白了,下放知青已经下放了,相当于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的困境,并不是西津领导必须摆在眼下首要考虑的问题。
这些话他没办法说出口,只能发两句牢骚。
叶菁菁笑着说:“其实这个事情吧,也不仅仅是为了我们下放知青。我记得主席号召我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这些地方为什么最需要我们?因为那里条件还不行,方方面面都跟不上,包括教育。”
“我们赠送高考复习资料给下放知青,也是在为当地的教育添砖加瓦。更体现了我们是大家庭,时刻互帮互助的精神。”
薛琴机灵地在旁边补充:“就是啊,高考复习资料送过去,知青能用,跟他们一到参加高考的本地青年,同样也能看得到啊。”
她还记得中央广播电台的事呢,于是秉着没鱼虾也行的精神,积极提议:“我们还可以在当地的广播电台播放我们的教学录音。这样当地所有想要学习的人,都可以跟着录音一块学。”
哇!
她开始忍不住头晕目眩了,如果真那样的话,他们的讲义外地购买群体,可远远不止西津的下放知青啊。
嘿嘿嘿嘿!
那他们讲义的销量该有多高啊!
薛琴似乎看到了自己面前平地起的高楼。
如果能够靠卖讲义赚到足够的钱,他们就能自己盖房子,把工人夜校安安稳稳地放进去了。
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