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琴现在处于一种患得患失的状态。
他们原先只是简单地搞个工人夜校。
她怀疑叶菁菁当时办夜校的目的,就是给临时工找一条转正的路。
结果高考来了,事情就大发了。
她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天呐!加上登记过的广播学员,他们夜校差不多有三万名学员。
现在,他们还拥有一个自己的印刷厂!
她真的要当厂长了吗?
想到这个词,薛琴只觉得一阵接一阵的眩晕。
她出生干部家庭,她具备向上走的先天优势。
但是,按照现在的状况,她想走到厂长这一步,起码得四十岁以后。
而且她是一位女同志。
不管是什么单位(妇联除外),女同志想要成为一把手,总比男同志难上千百倍。
可是现在,如果她能够把印刷厂管理好,她就是实打实的厂长啊。
薛琴开始紧张了,一时高兴,一时又忧愁。
高兴的是,她的事业正在蒸蒸日上。
忧愁的是,舞台都已经搭得这么高了,要是没几个人买他们的印刷讲义,该怎么办?
光是租金,他们每个月就要付给印刷厂九百块钱,还要给人家工人开工资的。
哎呦喂,以前是愁讲义不够卖,现在是愁讲义卖不掉。
做事业果然没有一刻能省心。
叶菁菁看她饭也不好好吃,跟只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转得她头都大了。
“行了,山不过来,我就过去。”叶菁菁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道,“他们不找我们来买讲义,我们去找他们卖好咯。”
薛琴跟田宁面面相觑,这个山要怎么爬上去?
他们的目标顾客遍布在全国各地啊,那一座座山,他们爬过去,连路费都出不起!
薛琴突然间福至心灵:“你该不会是想在广播上说咱们有讲义卖吧?不对——”
她自己先否决了,“能听到西津广播台的人,都知道我们有讲义卖。除非——”
她眼睛嗖地瞪大了,浑身都打起了哆嗦,“除非咱们夜校的讲课录音能在……中央广播台放!”
哈,那就能全国都知道问他们买讲义了!
叶菁菁也瞪大了眼睛,姑娘,你不愧是跟着哥哥姐姐去过天安门的人。
果然什么都敢想!
所以,叶菁菁一早就打起了中央广播台的主意?
那显然不能。
她手伸不到那么长。再说北京名校林立,什么样的好老师没有?
人家还没在广播里给全国高考生上课呢,你一个西津小小的工人夜校,凭什么啊?
薛琴被说的都悻悻了。
她甚至觉得要是“文·革”没结束,说不定这事儿还有操作的空间。
现在,风向已经变咯。
“那怎么办?”王凤珍在边上着急,“那这山到底要怎么爬啊?”
“我问你,你哥跟你姐是什么身份?”
王凤珍卡壳了,结结巴巴道:“我们家是工人成分啊。”
叶菁菁无奈:“我不是说成分,是身份,他们是什么身份。”
她又引导道,“比如说,我们是临时工。”
呀!非得说这个扫兴的话题吗?
王凤珍皱了下鼻子才闷声道:“下放知青呗。”
“知青归谁管?”
这个问题倒是没啥悬念,大家都知道,知青办呗。
虽然下放了就是农民,大家也一天天挂在嘴上说,要扎根农村。
但事实上,下放知青和农民,依然是两个不同的群体。
叶菁菁一摊手:“那不就结了?直接找知青办,拿我们西津市下放到外地的地址呗,问他们要不要学习资料参加高考。”
要,当然要。
比起真正的农民,知青才是更迫切希望脱离农村的人群。
薛琴立刻跳起来,迫不及待地拉叶菁菁:“走!咱们去知青办。”
“等等,我要喝米汤。”
薛琴鄙视她:“瞧你那点出息,我请你吃烤梨。”
叶菁菁立马擦嘴巴,痛快答应:“行,咱这就走。”
哎,11月天吃烤梨,美的唻!
市知青办虽然全名叫革命委员会上山下乡办公室,但跟革委会并不在一个大院子里。
据说是因为当初大家抢办公场所的时候,那会儿还叫市中学生分配办公室的知青办,动作慢了一步,什么屋子都没捞到。
好在后脚他们反应过来,直接抢了研究所的办公楼,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说,还独门独院,蛮好。
可惜,叶菁菁跟薛琴没能吃上烤梨。
不是薛书记吝啬,舍不得上饭店买;而是她俩在街上看到了新鲜事儿,有两个农民拖着大板车,在街上卖萝卜哩。
是那种心里美萝卜,过了立冬,汁水丰足,又脆又甜。
俩姑娘对看一眼,都觉得稀奇,什么时候农民能直接进城卖菜了?
她俩跑过去,一边挑萝卜一边跟人打听:“检查站的人,不抓你们啊?”
年纪大点的农民拿出了介绍信,上面的大队公章红得跟要滴血一样:“家里头困难,公社特批的。”
薛琴眨巴眨巴眼睛:“哎呀,不对啊。你们家有多少自留地?种这么多萝卜啊?”
年轻一点的农民满脸堆笑:“我们是兄弟,都穷,把地里萝卜都一并拔了。”
哦哦哦,那这样好像能说得过去。
两人挑了个大萝卜。
叶菁菁想让人家帮忙削皮,可对方一脸茫然。
他们没刀啊,他们进城卖菜带什么刀啊。
叶菁菁真替他们着急:“你们应该带刀,完了人家要了吃,把皮削了,切成小块。人家要吃,就能直接吃了。对了,萝卜得洗干净。”
年纪大点的农民忍不住反驳:“同志,你不懂呢。萝卜洗了泥巴,不禁放哩,就是要带着点泥。”
叶菁菁都要无语了:“当水果吃的,留着泥巴干嘛呀。”
旁边饭店的厨师正在外面抽烟,闻声都快乐死了,主动帮忙给她们洗了萝卜,还给切了下。
别说,水灵灵的心里美萝卜,还挺好吃的。
两人用油纸包着萝卜,一边走一边吃。
薛琴有点遗憾:“要是他们卖黄芽菜就好了,我奶奶会泡酸白菜,特别好吃。他们卖的话,肯定比店里卖便宜,而且还新鲜。”
她瞧叶菁菁一直回头看,不由得好奇,“你还想要啊?那咱回头再买就是咯。”
“我就是好奇而已,”叶菁菁摇摇头,收回视线,“什么时候检查站这么好讲话了?”
现在才是1977年啊,距离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有大半年的功夫呢。”
不管了,不管了。
她们手上还有事儿,先忙完自己的事情再说吧。
两人上了公交车,坐了两站路,然后又走了十分钟,才到达市知青办的院子。
她俩并不担心扑空,因为虽然今天是礼拜天,但这时代特别讲究奉献。礼拜天休息的时候少,大部分单位都会有人在,还时不时就组织义务劳动。
不过,市知青办热闹成这样,大老远的就能看到人上上下下,喧嚣鼎沸,也是出乎叶菁菁和薛琴的预料。
两人对看一眼,跑过去好奇地问门卫:“师傅,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像要搬家一样。”
门卫放下嘴巴叼住的香烟,重重地叹了口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作为知青办的人,他也郁闷。
当初闹革命的时候,研究所跟着大三线往山里头撤,所以房子归了他们知青办。
结果今年夏天,全国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一开,原本杠不过知青办的研究所,一下子腰杆子就硬了,再三再四要求知青办腾退房屋,把他们的研究所还回去。
知青办硬生生地扛了好几个月,现在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只能捏着鼻子收拾准备搬家。
可所谓赶早不赶晚。他们现在搬家,还能轮到什么好地方?肯定是别人不要的旮旯角落。
所以,当冯主任看到叶菁菁和薛琴的时候,尤其是瞧见叶菁菁这么个刺儿头,脸色不好看,实在再正常不过。
但叶菁根本不在意,她像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冯主任的不欢迎直接往自己脸上贴金:“主任,我们是来给您排忧解难的。”
冯主任没好气,说话也阴阳:“那你们是来给我送办公楼的?”
呃——这个大话肯定没办法说。
他们要有办公楼的话,他们的工人夜校也不会到今天还是游击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叶菁菁直接跳过这茬:“主任,我们是为了下放知青来的,我们是给下放知青送福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