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卿埋头喝汤,想着他敢再说一句话,她就不装了,立刻赶他出去。
然而谢临渊只是盯她好一会儿。然后缓缓靠近,挨着她坐下来,贴着她身侧,和她一起沉默地望着面前火焰。
就这么小小一条凳,他还要挤上来,郁卿被挤得好嫌弃他,想怼他下去。她稳住碗,冲着他肩膀狠狠一撞,谢临渊立刻一把抱住她,双臂紧紧环在她身上,头伏在肩背旁,脸颊鼻尖都贴着她后颈和后领,吹出的温热气息扰得她颈窝发痒。她发根和他的鬓发蹭得沙沙作响。
郁卿没动,在思考如何赶他走。
她上辈子听说过一种病,叫肌肤饥渴症,她感觉谢临渊就有那种意思。
第79章 回京
“你之前说的话还作数?”郁卿淡淡道,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走吧,我就当没看见你。”
环绕她的双臂忽然收得更紧, 指尖甚至隐隐发抖。他埋首的幅度也更深,呼吸间喉咙中传来风过枯草般的嘶嘶颤音。
郁卿也不知说什么了, 默默端起汤,凑到嘴边饮了一口。
菌子的味道没完全炖进去, 还是等会儿吧。
她放下碗静静坐着, 面前是盆中噼里啪啦的火焰。
秋风冷,但任谁身上挂着这么大一个人, 都会觉得暖和过头。
眼瞧着汤水炖下去小半个指节, 郁卿拨拉他的指节,要把他双臂拽开,却被他攥进掌心。他的手比她的大许多。带着薄茧,筋骨硬得像山脊,叩着她的双手, 像一只热笼。
踹他他会缠住她的腿, 咬他他又想亲上来, 本性改不掉了。
郁卿思考片刻, 终于明白何事招来了谢临渊。一定是她装病请假,跑出去游玩,让他安插的线人误会了。
到底谁是线人呢?首先排除孙娘子、叶娘子一行人。最可能的就是街角小贩, 那倒能接受,只要不是她亲近的友人就好。
“我没病。你可以走了。”郁卿挣开手,拍拍他手臂,“不要打扰我吃饭。”
谢临渊默默伸手拾起碗,盛了一碗汤塞进她手里。
“不想喝了。”郁卿丢了碗在一旁, “我要收拾东西,你别挡我路。”
谢临渊起身道:“朕给你收拾。”
郁卿不想和他吵架,无奈道:“你是一国之君,不要做这种洗碗的杂事。”
谢临渊面无表情:“你何时当我是君了?”
“……”郁卿深刻反思。她的确,完全,没把谢临渊当君王。不论是内心深处,还是对他的言行举止。
不知何时起,她好像再也不恐惧他了。嘴里喊着陛下陛下,心里叫着狗皇帝狗男人。
面对禁卫听他调遣,易听雪诚惶诚恐备生辰礼时,她还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郁卿想重新端起架子,恭恭敬敬和他讲话,要开口却别扭得闭上嘴。
她挣扎的模样被谢临渊尽数看在眼里。
“我们与平凡夫妻何异?”他垂着眸子道,“我和林渊并无区别,他能做的我都能做,他做不了的我也能做。这不都是你一直要求的么?”
郁卿缓缓睁大眼,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震惊。
震惊他如此厚颜无耻。
“不是……谁和你是夫妻啊!”郁卿连推带拽,把比她高一个头的谢临渊赶出门外。
嘭一声,门甩上了。
“就当我从没看见你!”郁卿双手抱臂,对着门板喊道。
她气呼呼地回到矮凳边,吃菌吃面,收拾剩汤菜,刷锅洗碗,沐浴睡觉。
躺在床上,郁卿把被子蒙到脑袋顶,她这人就是能吃能睡,就算有点心烦,过一会儿就迷迷糊糊,扭头睡得香了。
第二天清晨,郁卿洗漱挽好头发,给自己脸颊嘴唇扑了点白粉假装病容,一打开门,谢临渊那张脸出现在眼前。
他袖角沾着一夜露水的湿气。
阴魂不散。
郁卿绕开他走向巷口。
“除了你还能是谁?”谢临渊低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什么?”她疑惑地停住脚步。
电光石火间,郁卿突然明白,他在回答那句“谁和你是夫妻啊”。
她怔怔望着谢临渊,顿觉不可思议。
郁卿年少时太单纯,在这个时代行走多年才懂得,世人观念和她的不一样。牧峙对她说:“给你正妻之位还不满意吗?”可正妻之位在他心中也没多重要,甚至不如一个参军部下。
其实谢临渊也差不多,他实在太封建君王,一开始甚至没觉得爱她和封李贵妃之间有任何冲突。
在他心中,后宫那些品级各异的位份,只象征地位阶级,只为制衡世家存在。他听说她向建宁王索取皇后份位的谣传,只能得出她爱慕金钱权势。
她爱的是金缕衣吗?
该如何解释呢?郁卿总是很无力,一面难过他误解她,一面懂得他为何这样想。最终只能归结于年少草率,三观都没聊清楚就爱上了封建帝王。
但谢临渊毕竟是个人,爱会使人将最独特的位置,留给心中最特别的人。份位那么多,唯帝后能死后合葬。谢临渊曾想给她皇后之位,代表着天下女子间最高的地位。却非郁卿真正想要,她担不起。
她迅速拒绝并羞辱了他,还威胁挑战了他固若金汤的皇权尊严。谢临渊报复般仓猝迎娶裴氏,让皇后之位回归他弄权的一枚棋子。郁卿以为一切就这样了。
但谢临渊很敏锐,隐隐察觉出她想要一夫一妻,就立刻提出送她们走,尽管郁卿从没要求过。
但还不够。
郁卿曾想,这不过是一种暂时的交易。
倘使有天他觉得风波过去,或者制衡世家的需求迫在眉睫,他会不会又纳?
而直到此刻,郁卿才终于意识到。
不知不觉间,谢临渊的观念竟被她同化了。
婚娶和权势断开链接,夫妻和爱人划了等号。只要他还对她有感情,这辈子都不会立后纳妃了。
他这个偏执狂,认准她就要纠缠到死。除了她无法选谁。
郁卿恐惧得躲开他的视线,她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万一谢临渊一辈子不娶不立,大虞由谁继承?会不会出现历史上那种宗室夺位,世家互伐,天下大乱的局面,到时候她要如何自保?
“你就不能喜欢别人吗?”郁卿皱眉慌张道。
话音一落,谢临渊眼中的痛苦迷惘愈发明显,好似被割伤。
郁卿也意识到这话太侮辱人了,低头抿唇道:“是我口不择言,你快回去吧,我们还是别讲话了。”
她顶着包袱跑了,混入主街拥挤汹涌的人潮中。
郁卿数日没来上工,堆积的活计很多,忙得想不起任何事,临近傍晚才走。
路上碰见几个眼熟的商贩归家,一见她就露出看热闹的嘴脸:“郁娘子,家门口杵着的俊俏郎君是谁呀?”
“没谁。”郁卿怔愣道,“他还在那里?”
“从早站到晚,像给你看门的。”
郁卿突然冷下脸:“什么看门的,少胡说。他是我阿姐的东家,来找我取东西。”
几人见郁卿竟生气了,一时收敛不少,纷纷告辞。
她回到家,果真瞧见谢临渊还站在那里,见到她就露出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
郁卿无语极了,赶快掏出钥匙打开锁:“你这人,怎么像给我看门的。就不会翻墙进来么?你不是又能翻窗,又能上梁?”
谢临渊缓缓道:“不及你爬议政殿顶,还用金乌瓦砸朕脑袋。”
郁卿想起自己的英勇事迹,突然笑了:“你怎么还记得这茬,那天不是你想杀我么,我还不得躲躲。”
“朕想不想杀你,你不是很清楚?”谢临渊跟着她走入院中,走入屋内。
郁卿放下包袱,扭头道:“你是没想杀我,你能用金链子锁我。”
谢临渊低眸垂首看她,沉默片刻,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拉近他:“你可以锁回来。朕对你做的所有事,你都能对朕做一遍。”
郁卿愣住,顿时整张脸都烧了起来,脑中闪过一串他做过的事,恼火不已,把他往屋外推:“出去!”
“朕不是那个意思!”
“这不是以牙还牙的问题。”郁卿说,“对你做无数遍都无法让我幸福。”
谢临渊顿在屋门口。
如今他只要和郁卿说话就很幸福了,哪怕她说一万句刺伤他的话也好。郁卿的幸福却是永远不和他讲话。
“除了不见你,还有什么方式。”谢临渊偏过头,“刘大夫的咳症是朕派御医去照看的,他年岁已高,不适宜再回石城这等苦寒之处。朕赐他一间宅邸,就让他待在京都颐养天年。”
郁卿叹了口气,从柜中抽出一张纸,是潞州城中钱庄的存银凭据,塞在谢临渊怀里。
“这是白鹭客栈的房钱,我换回来了。我这宅子还用不上你的钱,你拿回去吧。”
谢临渊眼中又露出那种割伤的神色,这是能用钱换的么?他想留给她一点东西都不可以吗?
郁卿背过身去,走向厨房烧水,声音从院中飘来:“总之我都说过,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现在看来潞州是待不了了,再过几日我就把这间宅子卖了,我换下一个地方。”
谢临渊忽然冲过来拽住她的手臂,咬牙道:“朕现在就走,你不必换。”
郁卿皱眉回视,被他眼中浓烈的情绪吓住,立刻转过头去。
真后悔上次分别时和他胡闹了一整晚,就应该直接推他出去。彻底堵死他得寸进尺的路。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嗓音,道:“是你先违背诺言的,我没办法信你下次还要怎样。”
“没有下次!”谢临渊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闭了闭眼,“……我再不见你了。”
虽然他更紧地攥住她。
郁卿僵着脖颈,淡淡补充道:“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出现在我面前,不和我说话,不打扰我的生活。”
他开始急促地把她往怀里拽,郁卿踉跄了一步,肩膀磕在他身上。
他应该很久没有正经吃饭睡觉了,郁卿感觉他无缘无故消瘦了一大圈,但如今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谢临渊抱得太紧了,好似知晓今后再也不能靠得这般近,要竭力抓住最后一刻,连说话都顾不上,耳畔只剩撕裂般的喘息声。
“你这样我只能跑去岭南!”郁卿连踹带打,推他出院门外,“我都打听好了,南洋诸岛,大海茫茫,你派船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到我,正好你死了我也不受连累!”
谢临渊眉心皱成一团,眼眶赤红,怔怔望着她:“那我又能去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