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李氏的确节节败落,六姓七望各大氏族元气大损,唯裴氏荣盛。
他们都被骗了,陛下根本不欲让谁稳坐后位。赐裴家立后诏书,只因拿住了裴以菱曾与北凉质子有染的把柄, 但李氏长房嫡女背景清白,无瑕可挑。
能随时废的人,他才会放心立。还可借裴家打压其余各大世家,令众氏俱伤,将满朝变为他的一言堂。在他眼中,后宫份位不过是弄权的手段,尊贵如皇后,和采女并无两样。
他从陛下九岁就相伴在侧,功劳苦劳具备,还不是沦为了他的棋子?那薛郎之妻必定也是一枚棋,只是他看不懂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裴左丞明白大势早去,他知晓太多宫闱阴私和陛下昔年不可提的往事,他唯一死。但求陛下念顾从龙旧功,放他孙女裴以菱一条生路。
谢临渊要他交出令人假死七日的药,就考虑他的请求。裴左丞哪敢不应,立刻全盘供出。
所有药粉被呈上金殿,在太元殿外的大庭前投入火盆,焚烧销毁。谢临渊负手走到裴左丞面前:“朕给她一次机会,全看她能否把握。”
他随即下令,将裴以菱与被俘的北凉王元鸿烈关进同一间牢房里,让他们旧情人重逢。
三日后,谢临渊来到诏狱,看着相对跪坐,面色苍白的两人,抽出狱卒的刀,丢到他们面前,淡淡道:
“你二人只能存一。”
这是让他们自相残杀。
元鸿烈气得起身怒骂,裴以菱浑身发抖。
谢临渊并不理会,径直回到议政殿。
半日后,大理寺卿向他禀告,裴以菱已将元鸿烈刺死,一道捅穿了心脏,可要放她离开。
“如何离开?裴左丞送来的药尽数被朕烧毁。”谢临渊并未从折子中抬眼,“赐她白绫。”
大理寺卿不解,无奈蹙眉道:“陛下既早想赐死她,为何还要命他二人互伐?”
谢临渊道:“当年北凉人劫掠京都一日,是元鸿烈凭借北凉质子身份,保下尚在闺中的裴氏。若裴氏敢于顾念半点旧情,朕倒会高看她一眼,放过他二人。”
可裴以菱还是选择了独活。世家教养的长房贵女大多如此,为权势利益而活,就要做好为其而死的准备。
他忍不住去想,若是他与郁卿落到这般地步,她会拿刀杀了他么?
显而易见,不会。八年前她会想办法带他一起跑,八年后她会坐在一旁,直言凭什么她要动手。
谢临渊冷笑,就算她不再爱他了,她还是要比世人爱他更多许多。
那天在敕勒川上,她说下辈子再与他做夫妻时,就已经选择他了。
她总会在不断的抗争中鼓起勇气,失手杀掉一个人的,他,或者牧峙。而她选择自己面对牧峙,再用尽所有尖锐的言语逼他离开,一定是内心深处更不想和他走到死这一步。
或许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样做。但谢临渊走到今日,太懂人性在权衡利弊时的幽微。
他不知道,郁卿这样是否算爱,但她宁可自己面对险境,也不想看他屈居人下,舍不得看他死。
但她在内心深处划下一道明确界线,阻拦他进入。只要他靠近一点,她就会制止,并告诉他,她想一个人待着。
谢临渊尽了一切努力,失控过,发怒过,恳求过,独自走远,或者丢弃尊严恬不知耻靠过去,最后被迫接受了现实——
郁卿又一次抛弃了他。
柳承德进议政殿服侍时,忽然注意到,陛下的镇纸下多了点东西。急报时常从潞州传来,送达天子案牍。谢临渊在下一封送来前,都会将这张薄薄的纸翻看近百遍。里面描述了许多郁卿在潞州的事。她像过往无数次那般,重新开始了新生活,做起裁衣的营生,交了新友人,置办新宅,以及……再次将他完全忘在脑后。
可他却依旧徘徊在前往承香殿的宫道上,哪怕她仅在此住过半年,却是他唯一能拥有她存在痕迹的地方。
承香殿里,永远是半开的窗棂,垂落的层层床幔与珠链。日光落进来,桌上的白玉春瓶折射出的光芒,刺目到睁不开眼。
谢临渊每天总要来,某日在此处站了一会儿,忽然命人摆膳。
午膳摆好,他却皱眉不喜。
柳承德一瞧,的确少了些东西,少了甜口的。他又传来一桌,陛下似是满意了,却斥责他为何只有一副碗筷。
柳承德看着跪了满地的宫人,赶忙命人再添一副来,放在陛下旁边。
谢临渊开始往那空碗碟里布菜,他自己不吃,夹进去的都是承香殿主人爱吃的。直到那碟中堆了小山高,他才停下。
柳承德看得心惊肉跳,不敢说话。
傍晚陛下在议政殿批折子,忽然传唤雪英来,询问郁卿功课做的如何。
雪英浑身一僵,几乎以为宫中闹了鬼。还是柳承德在一旁挤眉弄眼,她才编造了些谎言糊弄过去。
往后,天子在急报传来那一日都无大碍,但隔了夜就会莫名问起一些事,比如她今日几时起床,又在何处玩闹,看了何种书,又盯着旁边的空案头,问她是不是出宫去寻薛廷逸了。
“真是胡闹。薛廷逸如今在大理寺当值,哪有时间同她扯儿女情长的事。”
柳承德战战兢兢提醒:“陛下,薛郎去年已被提为户部侍郎了。”
谢临渊抬头,怔怔看着他,片刻忽然垂下眼,继续批阅起折子。
柳承德让宫中上下都闭紧嘴了,只要陛下还正常上朝听政,就不许泄露半点风声。他暗中找御医来为陛下诊脉,御医明着禀奏陛下龙体安康,只是秋冬适宜进补,想为陛下抓几副药。私下里却赶快找到柳承德,说陛下积郁深重,恐有大患。切记大怒大悲,否则会一发不可收拾。
到初秋,最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薛廷逸觐见,带来三封泛黄的旧信。说是郁娘子在白山镇时,为了寻林渊,曾经给江都林府寄出好几份信,但因找不到林渊此人,被一个好心的门房退了回来。
白山镇医馆的刘大夫一直细心保管着这些信,怕郁卿睹物伤心,从没让她知道。但他近日从石城来京都看咳症,知晓林渊曾是陛下化名,便让薛廷逸将这几封信转交给陛下。
陛下拆开看完后,一言不发,僵坐在龙椅上直到夜里。
柳承德进殿来提醒他安寝。陛下微微颔首,起身往外走。此时还瞧不出大碍。然而没走到殿门口,就在前殿门边的第三盏连枝灯旁,他突然攥住心口,吐出一大片血,洒上金阶,像一丛血梅。
柳承德吓得两股战战。
接着情况就完全失控了,陛下不顾众人阻拦,立刻备马出京,谁挡道就拔龙纹剑当场砍死。他那大月氏进贡的汗血马何人能拦住。还是陈克听完后,立刻去带了薛廷逸来,抄小路翻密道,守在出京的官道上。
一场秋雨一场凉,明月高悬,寒风滚滚。
薛廷逸望着拔剑纵马而来的谢临渊,只抱拳俯首喊了一句话:“陛下答应再不会去纠缠她!”
谢临渊猛然勒马,马蹄几乎就要踏中易听雪的身躯。但她无畏地喘着气,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道:
“卿妹说过……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陛下了!请陛下信守承诺!”
夹道杨树的落叶被夜风席卷。
谢临渊立在原地,好似风中怒浪被冻结。
他一动不动看着薛廷逸,天地间唯剩永恒的静默,月光洒下来,落在他握缰绳的手臂上,好似布满白霜。
谢临渊深深地垂下了头,这条弯弯曲曲的路被崇山峻岭挡住,可真正挡住他的远非山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若毫无顾忌地走到她身边,只会换来她惊惧质疑,再也不信他所言,再次毅然决然地离开,跑得更远,让他得知她近况的间隔漫长出不知多少倍。
他终究还是调转马头回去了。禁军们姗姗来迟,围在他身侧,好似一圈鲜红的城墙。
重回议政殿,他坐在案前,盯着另一侧的空案和博古架。仿佛那里有某道影子,正不断折磨着他的心脏,几乎是一种躯体上的尖锐抽痛,阻碍他行走,让他吸气时都难以深入。
谢临渊遂意识到,这只是她彻底离开他的第一个秋天。往后的岁月里,还有不知多少秋,明月还要升落多少次,才能结束这一生。
从那日起,摆在承香殿的膳食不动一筷,御医一日三次送药来,也无法挽救陛下日渐消瘦的身形。
杜航尝试提高潞州线人送信的频次,让人一日写两封过来,随便写什么都好,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行。此举倒是有点作用,但不多。这样一日日下,终于有一封十万火急的线报送来他桌前,写着郁卿急病卧床不醒已有一日。
这天陛下的身体突然就好了。他立刻处理完政事,宣布罢朝五日,点人备马出宫。陈克来劝,陛下只冷声道:“她都要死了!朕避着她视线不就行了?”
说完就动身了。
他昼夜不眠,去潞州五日的路程被生生缩短到两日,到潞州城中时,正是傍晚。
家家户户炊烟升起,郁卿背着一箩筐山里采的野蘑菇,左手提着一只叶娘子送的鸡,右手拎着一串乡人送的腊肠,哼着小调回到小院里。她这几天玩得可开心,与叶娘子们到处挖菌子,下小溪捞虾,爬树摘梨打桂花。
郁卿去厨房炖了鸡汤,坐在院中清理野山菌,有些被虫蛀过的就扔了。
院中燃了一堆火,她架起小锅来,丢入蘑菇,顺便掰了几片菘菜和一把面进去。鸡汤咕嘟腾起热气,她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山菌,烫得直哈气。
郁卿起身去屋中拿干净帕巾,一开门,黑影忽然闪过,吓她一跳。
她捂着心口,左右张望,分明没有人。屋中陈设也未变,只是窗扉被风莫名吹开了小小一道缝。
她没关窗户吗?
郁卿走过去扣好窗,接着她似乎感受到什么,像嗅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直觉催促她缓缓抬起头。
这间简陋的小屋,根本没有遮蔽之处,因而一览无余。
房梁上,正坐着谢临渊。
“……”
她是不是吃野山菌吃出幻觉了。
怎么当朝天子上她房梁了!
似没想到她会抬头,谢临渊一脸僵硬望着她。
郁卿几乎想扶额叹息,全天下都是谢临渊的,哪儿不能去?以前他还半夜敲她的窗,潜进牧府与她夜夜私会呢。他什么事干不出来?
但方才他分明想躲的。
只不过她眼睛比较尖,直觉比较准罢了。
郁卿陷入沉思。其实她从来不信谢临渊能彻底远离她,所以才把话说得那么狠,就怕他又得寸进尺。
只要谢临渊不来打扰她生活,被他看两眼,得知几个消息也不打紧。
这次去山里玩,她也想通了。刘大夫比谢临渊更重要。他和易听雪都是她在世上仅剩的亲人之一。她不能因噎废食,被担忧绊住脚步,最后留下一生遗憾。
若谢临渊还想继续纠缠,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了。
郁卿低下头,佯装无事发生。
她拿起帕巾,走了出去,嘴里还嘀咕:“先吃菌子,后见小人,果真如此。”
谢临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分明看见他了,现在这算什么?
他跳下房梁,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沉声道:“郁、卿!”
“幻听幻听——”
郁卿面无表情,端着碗筷走进厨房。
谢临渊怒极反笑:“你就这么厌烦见我?恨不得视我为无物?”
可不是么?郁卿腹诽,给他两次机会让他走,他偏要追着她说话。她就不该信他这张骗人的嘴。
她没说话,给碗中加了勺盐,转身绕开谢临渊,坐回院中火堆旁,继续喝汤捞面吃。
这是第三次机会。还不走吗?
良久,谢临渊终于动了。
他沉默地走过来,到火堆边。火光照得他面容通亮,眸底翻涌的情愫却晦涩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