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管你去何处!”
郁卿狠狠地甩他的手,谢临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牢牢拉住她细瘦的手腕,好似只要放开就会溺在海中。
她只能掰他的小指,低下头张嘴咬,咬出一排鲜红印记他也不放。郁卿一狠心抽出那根短刃,猛地扎进他掌骨缝中,顿时血冒了满手,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谢临渊仍没有半点放开的迹象。
血色暗红,刺痛她的眼睛。郁卿看得鼻尖一酸,闭上眼,轻轻道:“你拽得我很疼。”
谢临渊下意识立刻松开手。
郁卿趁机嘭的关上门,将他挡在外面,迅速拉上门闩。
他知道自己被什么攻击才最终放手,却依然在门外唤她。
“郁卿。”
“郁卿……”
直到她洗去腕上的污迹,他仍举着鲜血淋漓的手,站在门外哑声唤:“郁卿……”
郁卿就当狗呜呜叫了。他真得很像一条丧家之犬。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她都有家有友有傍身手艺,他怎么又回去了。
白活了。
夜里郁卿躺在床上,捂着胸口。
终于明白晦气是什么意思,竟然闹得她一炷香内睡不着。可她毕竟不会去岭南,她要去京都啊。不表现得冷血一点,以谢临渊得寸进尺的能力,知道她来京都,绝对被高兴冲昏了头,第一天就要翻她家窗户来找她,五天之内就敢爬她的床,一个月就敢提成亲,半年后什么都哄骗她做完了。
狗皇帝!
郁卿怒锤被子。
还好她心狠了点,这回去京都,他大概有一段时间都不敢出现在她眼前了。再往后就交给以后想办法吧。
两炷香内,郁卿终于陷入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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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上工时,郁卿还在思考如何同向管事请辞。她们近日里都在做余家二房嫡女的嫁衣,余娘子年方二八,要嫁给太原李氏的一位郎君,二人素昧谋面,郁卿听了都替余娘子发憷。铺中其他年轻制衣娘子们还在津津乐道李郎君家室尊贵,风姿隽秀,年少便入州府作官。
孙娘子敲打她们好好做活计,莫要闲说无用之词。
年轻娘子们不高兴,暗地里拽着郁卿抱怨:“什么叫无用,嫁人不看家室容貌才学,还看什么?”
郁卿两头都不想得罪,点头道:“自然要看,孙娘子的意思是咱们私下讨论就好,怕被别人听见。”
她们皆知郁卿嫁过人,但她绝口不提前夫,这让人十分好奇。有胆大的问起她,郁卿想了想,微微笑道:“你说哪一位前夫?”
一句话惊爆在座众人。
“你嫁过不止一位?”
郁卿语气从容,手中针线不停:“嗯。我克夫,三位里两位都死了。剩下那位有才有貌,差点被我害死,我主动与她和离,她才保全一命。”
年轻娘子们唏嘘不已,看她的眼神中带着怜悯和惧怕。其中一个娘子问:“剩下那位可是前两日在你家门口的?我听门口买合菜的贩子说,他从没见过生得那么俊的郎君。”
郁卿顿觉好笑:“他不是啊,误会了。”
“那他是谁?可曾娶妻了?”
这些小娘子们双眼发亮的模样,忽然让郁卿想到八年前的自己。
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比她稍长几岁,却比她成熟许多,她不懂的事他都懂,既教她如何立足,又做她的靠山支撑她走过最艰难的路。他还生得那样好看,她上辈子身边都是些套着丑校服,只知道抄作业的男同学。就算隔着屏幕也找不出比他容貌更出众的人。
她何时动的心,已经忘了。但就这些事,她也能勉强理解为何喜欢上林渊。
可谢临渊为何喜欢了她?她当时又弱又笨,遇到困难只会哭,每天顶着鸡窝头上蹿下跳,没有半点娴静文雅,没有半点美貌。
郁卿克夫的名声传出去后,找她做衣裳的人都少了。管事好心提醒她,若想继续嫁人,就赶快澄清这些流言。郁卿正有意请辞,说不堪流言想回乡,管事也表示理解,就撕契放她了。
她离开得突然,当天将屋子托给孙娘子后,就提着她那只常背的包袱混出城了。无人知晓她去向何处。第二天清晨,线人看不见郁卿时,急得四处询问。孙娘子说她去岭南了,管事说她去陇西,叶娘子说她回北地一个叫饶州的小城,说什么的都有。
线人拿笔的手颤抖,怕陛下失去郁娘子行踪讯息,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事,他只求急报传得够快。
十日后,郁卿进了京,按地址找到薛廷逸的宅院。阿姐不愧是户部侍郎,新宅邸是个两进的乌瓦院子,宽敞太多了。院子中摆着白玉照壁,种着红艳艳的秋海棠,还雇了两仆两婢打理。的确像个当官的了。
易听雪得知她来京,立刻下值回了府,见到她,惊喜不已:“怎么不同我说一声!我好派人去接你啊。”
郁卿摇头:“满京上下勋贵认得我这张脸,知晓我二人和离之事。阿姐年少居高位,想必有许多人盯着。我帮不上你的忙,就尽量少给你添麻烦。”
易听雪实在感动,心下又唏嘘。暗暗拉过郁卿道:“陛下知道你上京都了?”
郁卿觉得谢临渊早晚得知道,城门口盘查身份的守城官看见她,还愣了一下,待放行她后,慌里慌张立刻叫人去禀告。
易听雪说起,陛下前几日似不太好,据说又犯了眼疾。
“很快就能好了。”郁卿没多解释。
她此次回京,不方便与薛郎住在一起,反而住在刘大夫那边。时隔两年再重逢,刘大夫苍老了许多,咳症虽见好,说两句话还需喘口气。
郁卿见着他就掉眼泪,只庆幸自己回来了。
刘大夫哈哈大笑:“生老病死俱在天命,老朽一生十全十美,到老还能住好屋,享清福,有什么值得哭的?”
郁卿也说不上自己为何哭,她见着刘大夫,总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那时一切都尚未发生,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从宁州与易听雪结伴回来,兴冲冲钻进医馆里。或是从江都回来,到白山镇那日,看着桃花满枝头,忽然大病初愈。
十六岁的春光真美丽,现在回忆起来,还像晒在她脸上。
刘大夫默默听完她解释,像从前那样拍拍她脑袋,道:“你才多大一点啊,还跟我提时光荏苒。”
她忽然就被安慰到了,和刘大夫在一起总有平和的感觉,好像一切波澜起伏都显得微不足道,可以轻易放下了。
“一辈子在家做闺女也无妨。”刘大夫呵呵笑道,“老朽去了,就让你白英大哥一家养着你,还能短你一口饭吃不成?”
这样看似可行,但人还是不能将一生寄托在做闺女上,若吃穿富足,她或许能一辈子当闺女。一旦被逼入绝境,难保不会各自飞。谁能笃定这一生无风无浪呢?
郁卿眼前忽然闪过宋将军笼罩在月光下的脸,他低着头憨厚笑道:“狼是危难的生灵。不到绝境不会明白。”
若非林渊,她早就死在多年前的荒山雪中了。但她不需要林渊了。如今只希望谢临渊好好做个君王,将太平盛世撑得长久一些。
往后的几日里,郁卿都没有出门,日日陪刘大夫聊天。白英大哥家添了一个儿子,还在襁褓中。他很有父亲模样,平素沉默寡言。白日去医馆当值,傍晚检察阿珠功课,夜里再哄小儿子入睡,任劳任怨。
腊八那日,他们一家四口出门游玩,白英大哥肩上骑着阿珠,怀里还抱着一岁多的小儿子,嫂子只背着一只小荷包,四人笑着与郁卿告别。
大嫂调侃道:“我若有卿妹这脸蛋这身段,今日定要打扮一番上街,再选个夫婿。”
郁卿笑了笑,低下头。容颜总会老去,人世间所有事都在消亡,唯有情谊能随时间愈发牢固。大嫂羡慕她容貌漂亮,她羡慕大嫂一家平淡幸福。
然而刘大夫也鼓励她多出去走走,哪怕不是选郎君。郁卿思前想后,好好打扮了一番,穿了最鲜艳的衣裙,去找易听雪玩。
天色尚早,却下起濛濛白雪。郁卿来时,她正与平恩侯在府中吵架,为的是户部征调粮食。二人都拉郁卿站边评理,郁卿听得完笑道:“你俩分明都想为对方好,却吵成这般。”
二人都不说话了,面红耳赤别别扭扭。半响又和好如初,收拾妥当说要带卿妹去看舞龙灯。郁卿就像两人领养的孩子,她吃糖葫芦,二人研究哪家卖得好。她看龙灯,两人讨论哪间酒楼视野开阔。
走着走着,郁卿手中就塞满了糖人纸画灯笼。易听雪斥责平恩侯怎么不帮妹妹拿东西,继而衍生到某些政见不和,险些又吵起来。郁卿笑得前仰后合,左右相劝。看完龙灯,平恩侯又请二人去他府中吃炙鹿肉。
一开始还是侍婢来烤,郁卿手痒痒,就亲自拿过长筷,在炭火上翻动。平恩侯和易听雪在讨论朝堂之事,说着说着情绪激动又来拉郁卿站边。
最后两人一人一双长筷,嘴里辩得火热,平恩侯夹给易听雪,易听雪夹给郁卿。肉都流到了郁卿盘子里,她只顾埋头苦吃,时不时抬头赞叹一句:“说的对。”
郁卿吃撑了他们还在争论,她就带着侍婢在府中瞎逛消食。
天色不早,她回去时,忽然感觉气氛不对劲。
远远一瞧,前堂门口站了两列禁宫侍卫。
侍婢来禀告,今日沐休,陛下有事宣平恩侯与薛廷逸进宫,得知他俩满京城乱窜,便直接来府上了。
郁卿慌忙点头:“那我该避避,替我向侯爷和薛郎说一声,我先走了。”
说完快步让婢女送她从后门出去。这侯府也太大了,走到一半郁卿听见隐隐有说话声,她猛地停住脚步,瞧见不远处的亭中三人身影。
他们不是在前堂议事吗?怎么却在后院亭中?
八面挡风的亭帘静垂,郁卿看不真切。忽然又觉得古怪,她慌什么,要慌也是谢临渊慌忙避着她。
于是她挺直了脊梁,堂堂正正,也规规矩矩从亭外走过去了。
帘内,易听雪和平恩侯大气不敢出,低头不言。余光里,座上天子的视线像被帘外那一道身影黏住,随着她走动而移动。等她消失后,他目光才移回二人身上,淡淡道:“继续说。”
他唇角的弧度微不可查,但就是怎么看都觉得他很愉悦。
郁卿平安回到家睡了一夜,无事发生。她想着昨日情形,暗暗地琢磨。谢临渊真被她吓住?就算她出现在眼前,他也再不敢来找她了。
这仿佛给了她一股底气。在家中当了好几日闺女,郁卿便去东市裁缝铺子中,厚着脸皮找当年的掌柜娘子,问她需不需要人。掌柜娘子瞪她一眼,没问半句。只道岁末最忙,她明日就来上工。
郁卿连着三日做到傍晚才走。
出门时,京都下起了大雪。
天地素银,十丈之外几乎一片白茫。郁卿哈了口气,冲进雪中,脸上顿时被拍上密密麻麻的冰凉。
忽然一个陌生人匆匆赶来,递给郁卿一把红伞。她愣在原地,正要问,那人抱拳一行礼,扭头消失在风雪中。
郁卿呆呆举着伞,抬头瞧见伞骨上宫中锻造的朱砂印痕,未开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她向四周看,只有无尽匆匆行人越过她。忽然那种直觉又出现了,她抬起头,望向裁缝铺对面的酒楼客栈。三楼有一扇临街的窗,即便下暴雪天也开着,与其他禁闭的门窗格格不入。
郁卿看不见那扇窗中的景象,于是便作罢了。
回去后她将伞给了易听雪,让她帮忙还去宫中。
易听雪道:“按规矩来说,御赐之物不得还。”
郁卿沉默片刻,道:“我和他之间没这个规矩。”
自这日后,谢临渊似乎摸到了一种无声的准则。越来越多的东西,以各种方式渐渐送到她手上,伞,纸笔,她爱吃的糕点,剪子,一本书,她遗落的香囊……大多数都有送有还。
最后几日她待在家中,没去上工,谢临渊竟送起了她当年缝的布偶。要送也不一次送完,非得每日傍晚定时定点送一个,搞得她每天都在掰着指头算,何时能把娃娃集全了。
郁卿好似被温水煮青蛙,待发现谢临渊连过节的珠钗衣裙都送到她手中时,顿时反应过来,这人贼心又又又复活了!真是怎么撵都撵不走。
不过她已经有刘大夫和易听雪了,只要这天下还太平,她帮忙养着阿珠和白英大哥的小儿子,到老也不必担心老无所养。
然而,廿八那日,郁卿等了一整天都没等到送布偶的人。明明初七晚上她就能集齐全套了。
好个谢临渊,不来纠缠她,想设计让她来纠缠他是吧?郁卿气鼓鼓走出院外,环视四周。夜渐渐深了,很快就要宵禁,郁卿客客气气喊了一声:“请大人出来一趟,我有东西要给他。”
不知从那个背巷里钻出来一个平民打扮的男子,来到郁卿面前。郁卿塞给他一张纸条就回院了。
待那张纸条送到宫中,谢临渊似乎早就等着了,他立刻拆开看,上面郁卿歪斜颤抖狰狞的几个大字,用每一笔每一划控诉他:“狗皇帝还我布娃娃!”
谢临渊哼哼笑出声,那笑容得意极了,仿佛费尽心机终于收到最想要的礼物。他朱笔御批了一行小字:“何处的布娃娃。”
传到郁卿手中,无语得瞪了纸条好几眼,仿佛能透过那行冷肃的字迹瞧见谢临渊欠打的笑容。这人就是想招她骂一顿,一日不挨骂就一日浑身不自在。
郁卿掏出笔写:“我的布娃娃都是巫偶,拿了你会三日内中邪脱发变成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