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卿本想对他说另一件事,但话到嘴边,还是心狠占据上风。
“请你遵守承诺,别来纠缠我。”郁卿淡淡道,“这辈子我不想再见你了。”
谢临渊伫立在原地许久,静默如石像。
良久,他垂首道:“好。”
郁卿没有回答。
马车伴随着红衣禁军离开视线。她关上窗下楼,客栈的小二笑着向她打招呼,郁卿也回以淡淡微笑。
她站在院口,远望着那一行人朝着东方城门而去,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灿烂金阳照到她脸上,暖意驱走彻夜不眠的疲惫。
这一切终于结束,从八年前到此刻,就像一场大梦,她在今早醒来,发现自己能开始新的人生了。
郁卿唇角缓缓扬起,长舒一口气。
清晨的料峭寒风,吹得她打了个冷颤,心里却平白多了几分真实感。
回到客栈屋中,易听雪来找她,惊讶于陛下已经离开的事:“陛下今日生辰,我还按规矩备了礼,只好让人捎去宫中了。”
郁卿似乎在出神。
“你没想起来?”易听雪尴尬道。
“昨晚翻黄历时想起的。”郁卿指着墙。那薄纸印着的宜事二字上,还留下指甲划的一道凹痕。
她真是这世上最心软的前任,居然纵容他胡闹了一整晚。
易听雪带她吃了早饭,就去办事。郁卿回到客栈,掌柜告知她,她这间房已经被同行的郎君买下,郁卿若想卖回换钱,或一直住在此处都可。
这间客栈属潞州城中顶尖,屋中陈设皆比寻常百姓家精细,不必发愁打扫收拾,一日三餐都能送到房中。
郁卿问花了多少银子,掌柜说了个数,大概是她石城裁缝铺子二十年的营收。
当皇帝真的很有钱。
郁卿打听了一番,潞州城及下辖镇中的大小制衣铺子都是余家名下产业。管事瞧她手艺明显是京都来的,很快就答应要她,安排给一位年长的孙娘子打下手。
孙娘子专门给城中贵夫人和富家娘子们做衣裳。刚见面时,她以为郁卿年轻漂亮出来做工,是家中遭了难。后来才得知,她已不是十六七岁的娘子,嫁过人又离了,父母也不在人世。
这与孙娘子的经历有几分相似,她年轻时也有和睦一家人,但公公丈夫儿子相继死在战场上,闺女远嫁后,只有逢年过节来往书信。她告诫郁卿,吃饭的手艺绝不能生,像她们这样的孤苦伶仃的人,一是多攒钱,二是谨慎抱养孩子,免得养出白眼狼。
几日后,郁卿看见了平恩侯。
他来接易听雪回京都去。
上次见到平恩侯,还是在宫中,平恩侯在袖中悄悄给她比手势让她自杀,令她当场崩溃,和谢临渊吵起来,威胁他要么放她走,要么杀了她。
平恩侯想起往事,也自知理亏,被易听雪瞪了一眼,尴尬地向郁卿赔罪。
郁卿不想计较,她既然和谢临渊彻底分开,再多的恩怨情仇就让它们过去吧。若再要纠结,那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笑道:“没关系,我能逃出平州大营,侯爷派来的死士的确帮了大忙,功过相抵。”
易听雪觉得她太大度了,郁卿向来能忘就忘,绝不纠缠。于是自己背地里又骂了平恩侯一顿。
二人走前,郁卿给他们践行。此番离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平恩侯也暗中劝郁卿,可以回到京都,背靠户部侍郎,开个裁缝铺子。
郁卿犹豫道:“我的手艺放在京都之外尚可,进了京都,实在撑不起一家铺子。”
平恩侯思忖片刻:“若我能将你安排进尚衣局织造学习呢?”
那不就半个脚进宫了?
郁卿心动他们的制衣手艺,但想到要离谢临渊很近,就拒绝了。
平恩侯叹了口气,看出她不想回京,就不再劝。
回去的马车上,易听雪问他:“依你看,陛下这次可真放手了?”
平恩侯笃定道:“绝不会。郁娘子就算去世,陛下也会追过去。”
易听雪皱眉,“可我看陛下走得挺决绝,没吵没闹,像是都放手了。”
平恩侯想到他出京前,看见的陛下,无奈叹息道:“不放手但不会纠缠,只是自我折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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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州城中,郁卿的日子过得格外满意,孙娘子对她不错,虽然忙碌,管事从不克扣工钱。每天下了工,就和铺子里的娘子们去吃潞州的烧肉卷饼,春合菜,外皮金黄酥脆的煎包。
她到处打听,有谁家在卖院子。郁卿觉得潞州不错,也懒得挪窝,打算就住在这里。
初夏过后,城中贵女们开始订薄款的纱衣。郁卿跟着孙娘子上门量体裁衣,年轻娘子们挑起料子款式来,往往没个头,出府已是晚上。
孙娘子瞧了眼天色,问她家住何处,郁卿不好说住白鹭客栈,就指了指那边的方向笑道:“走个三刻就到了。”
“那还挺远,不若先来我家吃个粥再走。”
郁卿的确饿了,就挽着孙娘子的手臂一起去。
刚进了院门,就有一个年轻干瘦的男子迎上来,见了孙娘子嬉皮笑脸喊娘,问她要钱。
孙娘子抱歉地瞧了郁卿一眼,让她先在门外待一会儿,扭头与这人理论起来,大声要他滚。
这泼皮无赖自称是她的干儿子,几句话说不对,就撸起袖子要打孙娘子。
夜深了,巷中左右都无人,家家户户紧闭。
郁卿站在门外,听见孙娘子的呼痛声,赶忙走进去。
男子根本没将郁卿看在眼里,一把抓住孙娘子腰间荷包。孙娘子不松手,他抬手就要打干娘,下一刻被利刃猛地扎透手背。
霎时血流如注,他惨叫一声,跌坐在地,瞪着面前持刀行凶的年轻小娘子。
郁卿提着滴血的短刃,皱眉道:“再来我就割了你的喉咙!”
那无赖定睛一看,她手中匕首刃尖锋利,刃柄磨得光润,是常年贴身杀人的刀,而非切菜切肉的刀。她神情不似第一次见血,言语也如此狠毒,定是个杀过人的逃犯。
“你……你等着!”他捂着手,恐惧地后退,“我这就报官!”
郁卿沉默片刻,道:“那你报吧,我看谁会被抓起来。”
那无赖看她这般淡定,一时也说不清她身后到底有没有依仗。思前想后更惊惧不已,捂着手跑了,留下满地的血花。
郁卿这才露出余惊,双手颤抖,靠在门板上。
而孙娘子早就吓呆了,没想郁卿平时说话软和像在撒娇,做事温温柔柔,为娘子们挑衣裳从来都耐心极了,却能提着匕首给男人一刀,绝不是好欺负的善茬。
孙娘子将她扶起来,给她倒了碗凉茶,让她快跑,万一她干儿子报官,她就麻烦了。
郁卿喝完茶,平静了许多,摆手道:“你干儿子明显欺软怕硬,不论报不报官,只要狠狠教训过一次,今后他绝不敢再来了。”
果然如她所料,那无赖既没有报官,也没有再招惹孙娘子。有次郁卿在大街上偶遇他,他瞧见郁卿,吓得脸色煞白,扭头就跑。
经此事后,孙娘子再也不敢看轻郁卿,有难决断的事,甚至还会来问她的想法。
郁卿也难说,她不是阅历丰富,只是在一次次险境中,学会了硬碰硬来保护自己。若当年她有这等勇气,也不会被织坊的管事天天欺负了。
过了三个月,郁卿终于找到一间小院。她立刻卖了白鹭客栈的客房搬进来。前主人留下的桌椅床凳,郁卿也一并收了。她不着急置办,喜欢慢慢精挑细选一些最心仪的家具,然后用个二三十年。
这一折腾就到了秋天。郁卿收到易听雪的来信,刘大夫咳症严重,刘白英大哥一家带他离开石城,来京都问医,这两日他身子已有好转。
易听雪问郁卿,要不要来京都一趟,见见刘大夫。
信后还附着一张纸,是阿珠问候她是否安康,她想姑姑了。小小的字生涩秀气,郁卿想起那个凑在她身边,看她缝衣衫的小女孩,忽然眼眶发酸。
她一时拿不准该不该去,刘大夫年岁已高,若她这次不去,会不会就此错过了?
那她定会终生抱憾。
她夜里想得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过两日正是重阳节,满城秋菊金灿灿,人们插茱萸时,郁卿站在边上,顿时心中有些惆怅。
隔壁卖煎包的叶娘子见她又来照顾生意,笑着问她:“重阳那日要回乡否?”
郁卿犹豫片刻,低头道:“我有家无乡。”
能容身的院子倒是有了,但记挂的人都远在天边。
叶娘子性情豪爽好客,安慰她道:“那不若来我乡里做客,就在旁边镇子上,一日路程,此时正是采菌子的好时候,漫山遍野的,煮汤可鲜美。咱们一去一回啊,也就三日,还有好些个同乡娘子一道,好几个你也认得,就是四娘她们。”
郁卿经常来叶娘子摊上吃煎包,两人很是相熟。
她犹豫片刻,就答应了。与其闷在家中一人沉思,不若跟叶娘子去散心,她来潞州后,还没到周围镇上逛逛。说不定游玩一圈,就想通了。
至于裁缝铺那边,她请个假就好了。
郁卿让孙娘子帮忙打掩护,收拾包袱和叶娘子一道开开心心去踏秋。
她走的第一日,有位老主顾遣了婢子进裁缝铺,点名要郁卿来做衣裳,是个急单,让郁卿现在就来。
这段时间有些富贵人家的娘子喜欢郁卿长得漂亮,说话好听,口风严不多事,手艺还不错,就爱找她做衣裳。
孙娘子断不会做抢客的事,但这次郁卿的确不在铺中,同婢子急忙解释:“她生了场病,由我来做吧。”
婢子说:“你莫怨我,是我家娘子真的急,她就算病了,剪子总拿得动吧?”
孙娘子只好添油加醋:“是急病,已经躺了一整日了,针都拿不动。”
在场的娘子们也面露讶异,本以为是个小病,没想到竟病成这般。
这消息很传到了裁缝铺外的商贩嘴里。郁娘子生得漂亮,为人和善,还经常照顾他们生意,大家都认得她。
其中那个卖汤饼的小二一愣,在纸上记下她急病卧床不起的事,迅速让人盖上一等急报,送回京都。
第78章 怎么当朝天子你竟然……
谢临渊回京都后, 即刻命人从诏狱提调裴左丞。
年迈的裴相跪在殿上,再也没有陛下赐座,枯木般的双腿颤抖, 一炷香都跪不住了。
座上天子冷眼瞧着,待他扑倒在地, 颤声哀叹:“陛下荒唐!竟为一臣妻覆灭裴氏!古有幽王为褒姒一笑,燃烽火戏诸侯, 国之将亡, 岂因一介妇人?乃陛下甚宠之甚,行太多不可为之事!”
谢临渊听完, 不屑道:“裴相年迈糊涂, 朕当初为何在李、裴二家中,赐了你裴家立后诏书?”
一番话点醒裴左丞,思绪回到陛下初初登基那年。裴氏与李氏争抢后位,陛下表面作壁上观,私下常来与他观荷, 他次次命裴以菱来斟茶, 陛下从来不饮一口。裴左丞被后位荣华冲昏头脑, 并未放在心上, 还叮嘱裴以菱切莫再幼稚,今后要母仪天下。
裴以菱向他保证:“旧事早忘了,天下至尊无人可比, 入宫后我定会叫李氏向裴氏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