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卿垂着眼不动。
谢临渊沉声:“难道还要朕亲自喂你?”
郁卿缓缓伸出筷子,夹了一根鸭丝,慢慢放在嘴里嚼。谢临渊冷眼盯着她嚼了数百下,还没咽下去。
“不想自己吃,朕就掰开你的嘴,让人灌你嗓子里去。”谢临渊冷笑,“你想耗,朕有的是时间陪你耗。”
回应他的是沉默。
当晚他虽然不说话,但明显极为不悦。
夜里郁卿感觉有些不对劲,迷糊间睁开眼。
床幔摇曳,虚影重重。谢临渊靠在她身侧,黑眸阴沉沉盯着她。
郁卿猛地翻起,吓得捂嘴尖叫。
“疯子!”郁卿心有余悸,“你装什么鬼!”
谢临渊被骂了还很得意,一言不发躺回去睡了。
郁卿却睡意全无,看他愈发碍眼,心中有一股愤怒渐渐升起,熊熊燃烧,让她想歇斯底里地骂他,拿刀砍了他。
她就这样盯着谢临渊,谢临渊蓦地睁眼,笑着回望她,好像在宣告胜利。
郁卿猛地恢复冷静,似醍醐灌顶。
他疯是他的事,她绝不能赔上一辈子纠缠。
第二日起,郁卿就恢复如初,不仅正常吃饭,还出来散步。
她和谢临渊相处得久,脸皮似乎也变厚了一点,从前她可不想戴镣铐出门。
雪英和两个内侍一起跟着她。
暮春初夏时节,多是晴好日。
郁卿走了一大圈,远处走来一行宫婢,直接拦住了郁卿。
“娘娘,太后娘娘召见。”
郁卿没想到,太后的人竟光明正大来了,她还在思考如何戴着镣铐偷偷摸摸去见。
她刚要应答,雪英却站出来道:“这位姑姑稍等,待我先行禀告陛下。”
宫婢笑道:“雪英姑姑,按规矩来说,后妃进宫第二日,就应来拜见了。其实太后娘娘并无责怪之意,请娘娘放心。”
雪英冷脸道:“请莫怪,陛下亲谕,若无肯许夫人不得见任何人。”
“那是违抗太后娘娘旨意不成?”
眼见二人就要扯起皮,郁卿赶忙出声调停:“雪英,我们就去一趟,没事。”
雪英无奈,想独自离开去请陛下。郁卿哪会让她得逞,必须拉住她一起去。到避尘堂后,郁卿还特地叮嘱雪英,站在门外等她。
走进避尘堂大殿,郁卿不禁仰起头,震撼观望良久。
这是她一生中见过最繁复富丽的佛堂,从地到顶,天宫楼阁层叠,飞鹤游鸾,仙云缭绕,乐伎拨弦,处处贴金绘彩,真似极乐世界。
堂正中供奉一尊琉璃观世音菩萨像,通体透明无暇,手中玉净瓶,插着一支嫩绿的杨柳。
而孟太后就坐在观音像前的蒲团上,背对她,静静拨着白砗磲串珠。
郁卿行礼下拜。
孟太后缓缓道:“你可找到轶儿的下落了?”
“请娘娘节哀。”
殿中有檀香的气息,一缕青烟直上。
孟太后笑了一声:“看来陛下没和你说实话。”
郁卿实在不愿和她提起真相,对一个母亲而言,得知最疼爱的儿子变成那般模样,她会立刻疯掉。
“为何娘娘肯定王上还活在世上?”
孟太后似是不悦:“既然你不知,还不退下。”
郁卿欲言又止,万一孟太后得知真相疯了,那她岂不是白费功夫?可不说,出宫又遥遥无期。谢临渊就像个定时炸弹,指不定做出逼疯她的事。
在孟太后发疯,和她发疯之间,郁卿还是选择了前者。
“娘娘,妾身的确见到了建宁王本人。”
孟太后骤然转身,打量着郁卿,看见裙摆遮掩下的金锁链,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哀家还以为你戴了什么新奇的首饰。”
郁卿露出一丝苦笑。
孟太后起身走到她身前,扶起她的脸,紧张的神色溢于言表。
“你直说吧,哀家承受得起。”
郁卿闭了闭眼,回想起那晚所见,艰难道:“建宁王……被囚于太仆寺羊厩。”
孟太后眼神微动,颤声道:“他如何了?那个孽障是不是伤他了?他是不是剜了轶儿的眼睛?”
何止,还拔牙割舌,砍断双腿,将他烧得面目全非,拴在栏中当羊。
具体还受了什么酷刑,郁卿没敢细看,心中只剩深深的恐惧,不敢置信那人是她曾见过的建宁王。
孟太后见她不答,神情激动,眼角细纹皱得深深。
她攥住她的肩头,无力地质问:“轶儿还好吗?他是不是瘦了?”
指甲刺得郁卿肉疼,她下意识向后挣扎。
孟太后忽然放开她,捂脸哭声压抑:“轶儿,是母后害了你……”
郁卿见她有崩溃的迹象,赶快爬起来向后撤,足间锁链鸣响,门后忽传来众宫人齐声高呼:
“恭迎陛下——”
她猛地回头,殿门大开,日光洒入佛堂,照亮郁卿慌乱的脸。
心中浮现两个字。
完了。
逆光勾勒出他的轮廓,郁卿赶忙垂首行礼。
谢临渊大步走入避尘堂,冰冷的视线若有实质,扫过郁卿。
他抬起头,与满面泪痕的孟太后相对,行礼淡声道:“母后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儿臣,何必舍近求远。”
孟太后立刻背过身去,不愿看他一眼:“哀家无话可问。愿为陛下日日念忏悔咒,请陛下尽快离开,莫玷污佛堂!”
她跪在蒲团上,诵起经文,声音逐渐平静。
日光照耀琉璃像,映得满殿夺目金辉,令她头顶极乐仙境如临人间。
谢临渊待她一段念完,笑道:“母后为儿臣诵了五年忏悔咒,换来儿臣多活几年?”
“孽障自有千秋万年可活……”
她转过身,盯向谢临渊:“都怪哀家妇人之仁,让你侥幸活到今日……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我掐你时怎么就没再用力一点!你这个恶鬼,寄生我腹中,我跳冬湖,棒敲腹,饮去子汤,就是杀不死你这个孽种!”
谢临渊立刻望向郁卿。郁卿却在看大慈大悲观世音像。
孟太后起身,瑰丽的长甲指向谢临渊,摇摇欲坠地靠近:“我当初就不该在北凉草原上留你一命,让我轶儿遭今日之难!都怪我,都怪我!我的轶儿,我的轶儿,你把我的轶儿还给我!”
在孟太后捶胸顿足怒骂时,郁卿恰好转过头。
她头顶是六欲诸天神佛,身后是无尘观音琉璃身。
谢临渊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脸。
她茶色的眼眸明净纯洁,又阴险狡诈。总要伺机照出他最狼狈不堪的一面。不论七年前,还是现在。
谢临渊看一眼孟太后,伸手拽起郁卿,抱到身边,迅速后退。
下一刻,孟太后彻底失控,抄起身边一切能抓到的物件,狠狠砸向谢临渊。
“你滚出去!哀家看到你的脸就恶心!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贱种,比不上轶儿半分!”
他面不改色挥开砸来的香炉,香灰四溅,郁卿闭上眼睛,短短一瞬间就被带出了大殿。
殿中摔打破碎的声音依旧不停,难以想象她也曾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后。
鼻尖还萦绕着檀香灰,郁卿重重咳了一声。
西晒落在身上,终于有了暖意。郁卿抬起头,谢临渊竟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郁卿打了个寒颤。
谢临渊一言不发,拖着她回到承香殿。这一路上郁卿都不敢说话,直到殿门关闭,谢临渊将她甩下,才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你方才都听到了什么?”
郁卿头摇得如拨浪鼓:“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听不太懂!”
“太后让你来问建宁王?”
“她问了我,我也是好奇才问你的。”
“你第一次见她在何时。”
“我只是偶然路过!”
他语气过分平静了,一切都让郁卿隐隐不安,更怕他得知自己逃跑的念头。他太多疑,也太聪明了。只要他用点心思,就能编织一个陷阱。
谢临渊负手站在窗下,几只灰雀落在窗沿上,它们窃窃私语的模样好似在密谋。
他忽然转身,焦虑地搜寻她脸上痕迹:“你和丰州孟氏,胜州陆氏有什么关系?”
郁卿懵了:“这都是谁?我不认识。你也想太多了。”
“你最好如此!”谢临渊闭了闭眼,“你若敢背叛朕,朕绝不会饶你。”
郁卿被怼得烦躁:“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动辄就怀疑我背叛你,你拿出证据啊!”
“证据就是朕的母后!”谢临渊深沉的黑眸里染上愤怒:“朕说了多少遍,你只能听朕的,谁让你去听从她的话!就连锁链都困不住你么?”
郁卿低头看着脚链,忽然非常无力,想解释,又放弃了。
“我没有背叛你,是你不听,不是我没解释。”
她忽然觉得很讽刺。她看书时曾一直吐槽,建宁王是个荒淫无道的种马,就不能有人来压制一下他?然而她亲自救下的人,真的彻彻底底击败了建宁王,但他竟如此偏执疯魔,比建宁王更甚,让她深深陷入泥沼中,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