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易听雪也出来了,鬓角发丝上沾着雪粒,清冷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郁卿赶忙按住她:“先别说!让我猜猜。”
易听雪抿着唇。
雪落下来,打在郁卿长睫上,却打不落她眉眼扬起的笑。
“你及第了!恭喜!”
易听雪此刻才露出一丝笑:“没错,但是没中会元。也不在前三名。此次会元是裴家郎君。前十五皆是六姓七望的世家子弟,我在第十六。”
郁卿愣了愣,低声安慰她:“前二十都能进殿试,我听铺子里的娘子说,陛下一直在打压世家,你前面全是世家子弟,殿试时可不第一个选你了?”
易听雪惆怅道:“世家子弟不一定学问差。”
郁卿伴着她往回走,雪地里印出她们的脚印。
忽然,她停在原地,拉住易听雪,蹙眉道:“你莫要强求高升,说不定做个不见天颜的小官,反而是好事。”
易听雪不解,呵出白汽:“这是何意?”
郁卿垂头抿了抿唇,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望她,眸子里尽是忧愁:“不知道,我心里总是觉得害怕。我怕陛下发起疯来,伤了你。”
易听雪展颜一笑:“你少听铺子里的娘子瞎说!这一路来你也见了,陛下若有疯病,天下早就大乱了。”
第27章 年轻的君王终于露出真容……
殿试的日子越来越近, 易听雪早起温书,给两人用热水冲了鸡蛋。郁卿掐着点起床,以最快的速度吃饭收拾冲出门:“明天你殿试, 我今日只上半天工,中午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易听雪笑道:“好。”
然而直到下午, 郁卿都没回来。易听雪赶紧丢了书,跑去裁缝铺, 却得知郁卿今日根本没来上工。她扭头就往衙门走, 出了巷口,却被一侍卫笑着拦住。
“薛郎, 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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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庭院, 昏暗的室内,分不清昼夜。
郁卿只觉浑身酸软,环顾四周,有一刹那以为建宁王又来抓她了。这几年时不时有建宁王在各地起事的消息,后来都没了下文。时间一长她也脱敏了, 不再草木皆兵总想跑路。
忽地有人燃起烛火, 郁卿被亮光一晃, 眯起眼看去。
一个蒙面男子持刀冷冷俯视着她:“她的脸, 擦干净!”
立刻有婢子用热帕蒙住郁卿的眼鼻,狠狠抹去她清晨涂好的蜡黄草汁。
蒙面男子凑近端详,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艳之色, 啧啧称赞道:“这般美人,要在市井里耗到红颜老去?夫人若好好打扮一番,美貌定冠绝京都。”
郁卿终于明白了,有人瞧上她美貌,要把她献给哪个大官。
“我郎君进士及第, 明日就要一飞冲天,何必你来递高枝?”
蒙面男人的刀尖挑起她下颌:“你说,薛郎更爱你,还是更爱他的青云路?”
郁卿别过头,呼吸吹起她鬓角发丝,斜眼看他:“也就你这样想。”
蒙面男人放下刀,绕着郁卿踱步:“我给夫人算一笔账。就算考中状元,也得从九品校书郎做起,一辈子在京都城南,都买不起一间别院。若薛郎识相,我们许他银六千,官至岭南经略使,如何?”
郁卿哼了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差事。岭南?你们怎么不去?”
“牙尖嘴利!”男人以刀背敲了郁卿脑壳一下,痛得她直吸气。
他恶狠狠道:“你非要立那贞洁牌坊,那就从了你心愿!让你当个美人寡妇!”
郁卿咬牙喘息,现在只有两条路。不论易听雪死不死,她都要被献给权贵。
这群人早知道薛郎还毫无畏惧,保不准是哪个世家,想同时用她威胁易听雪,夺走状元之位!
不如暂且答应下来。
郁卿闭眼默念。易听雪,你可别在这关卡誓死不屈,一定要答应这群人,用缓兵之计。等通过殿试,当上状元,一切都好说!
男人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哈哈大笑:“你还指望薛郎在殿试上状告陛下么?我告诉你,陛下最烦这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杂事。凡事遇上,就要贬斥一顿。况且,你家薛郎方才已经答应我们,他会放弃殿试,立即出京!”
郁卿脸色一白:“那我还选什么?悉听尊便!”
蒙面男人招手,侍婢灌了她一碗迷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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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巷里,高墙阴翳中。六个持刀侍卫将中间的清瘦书生团团围住。来往百姓走到巷口,立刻缩回头绕了路,不敢直视。
易听雪双目通红:“我说答应你们,条件是我要去东市一趟,取回我夫人的衣衫。”
侍卫们横刀阻拦。
易听雪毫不畏惧,指着为首人的脸,骂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夺我妻还要辱我至此!我就拿一件衣裳,你们守在前后门口,难道看不住我一个大男人?”
几人对视一眼,嘶哑道:“给你两炷香的时间。”
易听雪深吸一口气,郁卿曾经和她讲过,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脱险。
她板着脸走去东市。
下午,裁缝铺子人最多。易听雪进了裁缝铺就问:“掌柜的,我来取我夫人的衣裳,她从此不来上工了。”
掌柜刚要说没衣裳落下,一抬头,瞧见门口几个持刀侍卫,转身撩起后堂门帘,催促道:“那你快点!真是烦死了!”
六个侍卫守在门前门后,等了两炷香,依然不见薛廷逸出现。来来往往都是些婀娜娉婷的富家娘子和青楼歌女,雪臂香腮,媚眼如丝。寥寥几个男人里,也没一个长得像薛廷逸。
十炷香过去了,侍卫们再也忍不住,冲进去搜查,仍找不到薛廷逸。愤怒之下,要拿掌柜的问罪。
掌柜翻了个白眼,破口大骂:“天子脚下还敢为非作歹?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老娘这块招牌真掉下来,砸死的官都够你跪下喊爹!老娘没看见!赶紧滚!”
“泼妇!”几人面色青白,怕她东家是哪个大姓氏族,赶快回去禀告。
众人走后,掌柜锁了门,来到隔壁,上下打量着歌伎装扮的易听雪,又翻白眼:“从衣衫料上看,这群人应该是李家六房。你若敢暴露我——”
易听雪连忙行礼道谢:“救命之恩,万万不敢!”
掌柜冷笑一声:“你这伪装也太不高明了,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小娘子。”
她翻箱倒柜扒出一堆凌乱衣物,丢向易听雪,“男子身板硬。来——穿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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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天将落雪。一道天光穿投阴云缝隙而来,落在金殿白玉长阶上。
铜花门一开,易听雪跳下马车,理了理衣冠,拂袖向前走。
一道怨毒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易听雪毫不理睬,跟着内侍踏入金殿。
进士及第二十人皆在此列。
易听雪稍稍抬眼,只见天子龙椅前,竖起一道白玉屏风,上头鱼鸟逐游,兰草幽香,并不得见天子真人,不清楚他是否在屏风之后。
如今,就连天子上朝时,也竖着这面玉屏风。满朝文武皆不见天颜。
坊间有话本谣传,这道玉屏后坐着的,已不是四年前那位仁义重孝的天子,而是一只修罗恶鬼,把持着大虞王朝。
易听雪向来对这些杂说嗤之以鼻。
她又微微侧目,正和屏风侧边,代天子行殿试的考官对上视线。
那人看到她,倏然睁大眼,几近失态,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好半天,他才遏制住。
易听雪只看了这位昔日未婚夫一眼,便垂落眸子不再说话。
唯有平恩侯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似有千言万语要问,碍于这是金殿之上,他又是主考官,只得将私情压下,开始问询考生。
殿试除了对答方略策,论述圣贤道,文理大义,还会问时务。前几项易听雪皆对答如流,丝毫不逊于世家子弟,甚至引得其他考生投来钦佩目光。
问到最后一项时务,平恩侯略显低哑的声音回荡在殿中:“诸君以为,分科举士与乡里荐官,优劣在何?”
如今荐官与科举并行,但天子要做什么,众世家子弟也明白,因此都称赞科举更能不拘贵贱,选拔人才。
平恩侯看着众考生,视线时不时落向玉屏风后。轮到易听雪,他暗自握紧手中经卷,屏息凝神。
只听易听雪冷声道:“科举皆是无用功,陛下莫要在这上面白费力气了。”
周遭一片倒吸冷气声,连平恩侯都顿住,以眼神暗示她说错了话。
但易听雪不卑不亢的声音依然响彻金殿,她说起京都酒楼翻了六倍的住店钱,店中打着地铺的寒门学子,以及他们为考试倾注家财,最后落魄而归的模样。她说起夫人为了攒钱给她考试,在东市裁缝铺里日夜穿针引线,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夹肉的胡饼。
“不拘贵贱?君不见会试前十五皆是六姓七望各家子弟,谁不知其中猫腻!氏族霸占及第榜位。若陛下只想戏弄天下学子一场,何必开科,不如继续行荐官制!”
“住口!”平恩侯立刻打断,“休在金銮殿上胡言乱语!”
易听雪忽然仰头,冲他一笑。
平恩侯似是想起什么,清隽的脸上尽是痛不堪忍,蹙眉凝望着她,冷声吩咐:“还不将她带下去!”
左右内侍立刻上前,易听雪深吸一口气,冲着玉屏风道:“草民一路从石城镇来,见天下太平,以为大虞迎来了圣明君主,只愿披心沥血为陛下尽忠。今日方知不过幻梦一场!既然如此。”她环视一圈,冷冷道:“祝侯爷官运亨通,祝诸位平步青云,祝陛下麾下人才济济!”
平恩侯指尖颤抖,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就在此时,玉屏风后传出笑声,似寒泉破冰,带着彻骨冷意。
在场众人皆噤声垂首。
内侍恭恭敬敬跪在地上。
天子淡淡的声音传来:“治不敬,先罚十下。”
侍卫抄起短杖,令易听雪跪在地上,冲着她的脊背直接打下去。
一声闷哼,易听雪攥紧双手。
平恩侯脸色煞白,立刻转身冲着屏风后的天子道:“陛下!莫要为这狂徒脏了金阶。”
然而玉屏风后寂静,天子并未出言。
五下之后,易听雪已直不起身,若不是裁缝掌柜娘子给她穿了硬皮软甲,或许背上已经肿了。
“你学问做的不错。”冷淡的声音复传来,“给你一个认错的机会。”
易听雪喘息:“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为了权财名禄,堕落成一条走狗!”
平恩侯眸中闪过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