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知如今的陛下,已不再是当年那位太子殿下了!
果然,天子又笑了一声:“那继续打。”
十下后,易听雪双手颤抖,扣在殿砖的缝隙上,额间滴落汗水。
金殿中一片寂静,众考生心有戚戚焉。
平恩侯面色灰败,转向玉屏风后:“陛下……”
天子忽道:“薛廷逸,起来谢恩。”
易听雪跪在地上,心道还有什么好谢的,抬眼一看,平恩侯和旁边的内侍都变了脸色,古怪地看着她。
内侍走上前,一把将她拉起来:“状元郎,殿前大不敬只治了你十杖啊,还不快谢恩!”
易听雪愣在原地,忽然推开内侍,跪下急声道:“臣有一事恳请陛下相助!李家六房李元铎想要状元之位,殿试前强行掳走臣妻刘氏以胁迫臣就范!”
考生之中,李元铎忽然起身,冷哼道:“状元郎,你想清楚再说话。”
易听雪闭了闭眼,她的确不能拿出证据。
世家当道,难道陛下会为了一个九品校书郎的妻子,动李氏不成?
得罪世家,无异于自毁前程。
难道她要眼睁睁看着郁卿,被送到权贵人家继续做姬妾吗?
“臣——”易听雪死死咬着牙,“臣与妻子相识于贫贱,扶持至今,情恩深似海。臣不过一介寒门学子,无依无靠,也曾落难到绝境,遭受百般折辱,几次想要求死……”
她想到建宁王府那段日子,忽地哽咽,“是臣妻将臣一次次拉起来。她第一个倾慕臣无人赏识的才华,第一个认同臣满身无用的傲骨。她说,臣不输别人,应当努力活下去。”
“世人皆懂状元郎才华横溢,可若非她鼎力相助,臣的才华从何处来!臣惟愿取得功名,弥补她半生艰辛,却不想临了殿试,她竟为臣遭受如此磨难!臣可以为了远大前程,佯装不知,在李家面前伏低做小,但为人如此,何异于畜生!”
玉屏风后无声无息。
在场众人闻言不禁动容,悲哀地望着她。众人皆知,陛下最厌烦提儿女情长。况且她所言,已然触怒了雷区。
平恩侯闭了闭眼:“薛郎,你先下去。”
易听雪吸了吸鼻子:“臣是个犟种,陛下已知晓了。若陛下不答应出手相助,我就跪死在此地!我在妻在,妻死我死!这状元我不要唔——”
平恩侯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剧烈的咳嗽声从玉屏风后传来。
内侍惊呼:“陛下,保重龙体!”
紧接着,众人听见龙纹剑出鞘的鸣响。
众人纷纷跪在地上,劝陛下息怒。平恩侯脸色煞白,与内侍一对视,皆看见彼此眼中的凝重。
陛下上次拔出龙纹剑,亲自砍了所有道士的脑袋,大殿里血流成河,宫婢们清洗了三天。
脚步声响起。
易听雪下意识抬眼望去,忽地怔住。她曾听闻天子有眼疾,但她家道未中落时,曾远远见过这位太子殿下。那时他并未患疾,一身金玄威严太子衣冠压下了过分昳丽的容颜,显出几分温良,但总有那么一种违和。
如今她终于明白哪里违和。
脱下那身金玄衣,温良恭敬的模样彻彻底底消失。
年轻的君王提剑走出玉屏风,终于露出真容。
他当朝不束冠,墨发随意垂散而下。眼上居然缚着一层白缎带。他皮肤惨白,更衬得唇红如血,通身白绸丧服堆出凌凌波光,前襟沾着一大片暗红色,如怒放的罂粟。
天子似是常年疾病缠身,以至于脸上的线条都极其锋利,带着煞气。尽管遮住了双目,但朝向谁时,都会感觉被盯上,心中升起一种毛骨悚然。
他缓步走到易听雪面前,剑尖指着她的脸,嗓音中夹着一丝气声:“你不是说我在妻在,妻死我死?那履行你的谏言!”
易听雪咬牙:“先请陛下出手相救!”
谢临渊不语,唯剑尖嗡鸣。
忽然,他仰天笑起来,笑得胸腔颤抖,笑声中带着尖锐的绝望和凄厉,一声声刺进众人耳中,在这寂静空旷的殿中环绕。
易听雪今日始知有人笑成这般,如苦海翻腾,缠绕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悲凉。
谢临渊忽然转了剑尖,在众人面前一一掠过,像在寻找一个恨之入骨的仇家,要立刻手刃其人!
他走下金阶,所到之处,人们无不颤抖着拜服于他脚下,拼命求饶,根本没有他要找的人。庙堂之高,天地辽阔,竟连恨意都没了着落之处。
殿外的雪又落下,天地俱白。
他停下脚步,面朝那一片白,静静站在原地,陷入沉默。
周遭如同结冰的深渊,没有悲伤,也没有欲-望,只有无尽的寒冷与静止。
人们屏住呼吸,轻轻抬起眼,发现天子没在笑了。
他雪白的衣衫擦去唇角鲜血。
只听叮当一声响,龙纹剑丢在了易听雪身侧。
谢临渊似疲惫不堪,低声道:“快滚。”
众人扭头盯着那把龙纹剑,又看向易听雪,几乎瞠目结舌。
龙纹剑乃开国君主以玄铁百炼锻造,有真龙天子至高无上的威严。大虞历代帝王皆用作随身佩剑,永不摘下。
自陛下登基后,佩剑也从不离身。这柄龙纹剑在手,能调动天下之兵,所到之处无不臣服,就算薛廷逸拿着剑从中书省里杀个对穿,都没人敢阻拦。
这样一柄剑,怎就给了一个小小的寒门学子,去救他的糟糠之妻?明明派一个人去李家问就好。
即便薛廷逸是新晋状元郎,那也要从九品校书做起,他何德何能?
易听雪心中涌起狂喜,握紧龙纹剑道:“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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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卿被一阵喧哗声闹醒,极力睁开眼,发现双手被捆在一起。
她暗骂一声,坐起身,用门牙慢慢啃着麻绳绳结。
砰一声,屋门被踹开,天光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易听雪持剑冲进来,划开她手上绳索,安慰道:“你没事吧?没受伤么?”
郁卿脑子里那股迷药劲儿还没过去,抬起头,屋外还站着一众禁卫。
郁卿愣了愣,低下头,忽然看见易听雪的手指甲裂了,一刹那间清醒过来:“谁伤了你?”
易听雪见她无碍,笑了下:“无事,殿上被打了十杖。”
郁卿怒不可遏,压低声音道:“这个挨千刀的疯子!你犯了什么错他凭什么打你!快让我看看你伤到哪里了?”
易听雪赶紧捂住她的嘴,叹道:“无事,陛下是在提点我。你也清楚我是什么性子,今后要在官场上行走,总要收敛几分。而且我的确殿前冒犯在先。”
郁卿才不管那些有的没的,打了她的姐姐还占了道德高地?哪有这种好事?
就算易听雪说话不好听,那他就不能好好说吗?非要打一顿。
对这位当朝天子一路积攒的好印象,通通跌入谷底。
易听雪知道她极其护短的性子,劝道:“若陛下真想治我不敬,早就拉我出去打大杖了!那个才叫疼,能打得皮开肉绽。过两日我携你去面见陛下,亲自谢恩。”
郁卿:“谢恩?你也疯了不成?”
说完她反应过来,易听雪出生自皇权之下,骨子里刻着的,是效忠明君。
既然易听雪都不在意,郁卿也不想让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行吧,你说了算。”郁卿拉着她站起身,相携走出屋门时才发现。此处是京都城郊,远处城墙巍峨高耸。
“你这剑从哪儿买的?”她皱着眉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长剑。
易听雪道:“陛下御赐,让状元郎来救糟糠妻。”
郁卿噗嗤笑出声,她已知晓易听雪高中状元,而她如今是状元夫人。
这么一高兴,就连方才被绑的不愉快都抛在脑后。
马车早已备好,二人上车后,郁卿将被迷晕的前后经过说与易听雪。两人各对了线索,的确是李家六房搞得鬼。
易听雪叹道:“多亏这柄龙纹剑。否则我也不会一路走进镇国公家,让他把李氏六房家主带来,逼问他,你在何处。”
郁卿盯着龙纹剑,压低声音:“陛下不是最烦儿女情长的事吗?”
车厢摇摇晃晃,易听雪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微微摇头:“我也不知。兴许……真的是疯了。”
她在殿前闹得那一出,迅速传开。
如今全京都人都知晓,新晋状元郎与发妻伉俪情深,比翼连枝,生死与共。就连禁卫看二人的目光,都带着艳羡。这世上没有太多真挚情感,寻常夫妻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或是在柴米油盐中消磨了感情。
如今有这么一对神仙眷侣,郎才女貌,自然成为坊间话本的原型,被各路说书人添油加醋,改成无数版本。
不出所料,李家六房只将罪责推到一个奴仆身上,又赔了点银子,便不再有下文。
只是他们沦为了薛郎与刘娘子故事里的大恶人,如今男女老少皆知李氏六房逼良为娼,只手遮天。有好事者甚至往他们门前泼狗尿。
过了两日,易听雪背上的淤青不打紧了。便寻了个时间,带着郁卿进宫面圣谢恩,并归还龙纹剑。
第28章 谢临渊和林渊是同一人?……
易听雪说不能空手还龙纹剑, 必须备一份谢礼。她思来想去,道:“若不然凑钱买一尊玉雕?”
郁卿数了数钱,摇头, “我们买不到好的。再说了,陛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送的东西, 他看都不会看一眼。要我我就买盒糕饼送过去得了。”
易听雪笑得差点喷茶:“买糕饼送陛下,你也是大虞第一人。”
虽说如此, 易听雪这两日夜夜发愁, 翻来覆去睡不着。
郁卿也烦,当官真是累极了。她小心翼翼捧着龙纹剑看来看去, 道:“若不然我给它打个剑穗得了。”
“这可是龙纹剑!”
“陛下不会真系上去。”郁卿无所谓道, “我买帛肆最贵的络子就好。”
“的确如此。再贵能贵过世家进贡不成?我一介寒门学子,心意到位就行。”易听雪叹道,“那就多谢卿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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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那日,天上飘起星星点点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