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卿拍她:“我们从宁州就说好一起走,糟糠之妻不下堂,薛大人不能忘恩负义啊!”
易听雪离别时没哭,此刻却低头抿紧了唇。
此行一路畅通无阻,连易听雪都惊讶能走得这么顺。从前先皇在时,山里常有匪贼,路上也有各道关卡,故意收取行人过路费。
今上登基后,以雷霆手段彻查各郡县流民,大批匪贼被剿灭和招安,派出的巡察使甚至到过石城镇。
二人进京畿道时,与胡商分别,天色已晚,便在文昌县落脚住店。
此时进京的人多是赶考举子,因而店中十几桌吃饭的热热闹闹,都是手捧书卷的读书人,满酒楼的之乎者也,高叹阔论。
易听雪找了人拼桌,郁卿拦住手忙脚乱的小二道:“来两碗羊肉汤饼!”
二人在木桌前落座,郁卿嫌桌子不够干净,取出帕巾又擦了两遍。她头戴帷帽,隔着纱也能感受到对面书生探究的目光。
易听雪也注意到了,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对面书生,道:“这位郎君,怎么称呼?”
书生被吓了一跳,顿时涨红了脸给郁卿二人道歉,又说:“郎君出门赶考,还有贤妻帮衬,实在教人羡慕。”
说完他也没脸同二人坐在一起,胡乱吃完汤饼,撂筷子就跑了。
一同拼桌的还有一位老举子,眉须俱白,见此提点道:“尊夫人生得太出挑,还是少在人前露面。兴许在你家乡,你能护得住她。但京畿道人多水深,一块牌匾掉下来都能砸到几个四品大员。”
易听雪和郁卿对视一眼,都心道是得注意一点,二人向老举子笑着搭起闲话。
郁卿问:“文昌县这个名起得真好,往年是否有许多学子在此停留,烧香拜佛?”
老举子哈哈大笑:“今上登基才有。”
“这是为何?”
老举子左右两顾,压低声音:“此地四年前还唤作临昌,为了避天子名讳,才改成了文昌。”
又说了些其他话,两人吃完汤饼上楼进屋。小小一间房,易听雪收拾床铺,郁卿点起蜡烛时,忽然想到,天下是谢家的,建宁王叫谢非轶,那天子呢?
郁卿问:“天子叫谢非临吗?”
易听雪笑了:“你怎么连天子的名讳都不清楚。”
“都说了是名讳嘛,平时都尊称今上、天子的,再从前都叫太子殿下,没人提过他叫什么名字。”
再说了,石城镇离京都那么远,她知道县令的名字就行了,但天子叫什么,郁卿从没想过要问,横竖知道京都里有这么个人就是了。
易听雪怔愣片刻,笑道:“也是,我从小生在京都,所以才知晓。天子名谢临渊,临渊羡鱼的临渊。”
说完二人俱是一愣,彼此相看,竟僵在原地。
易听雪重重咳了咳,心道这难免也太巧了,那林渊起什么名字不好,竟与天子名讳相冲。
易听雪尴尬不已,怕郁卿听到“林渊”二字伤心,伸手想拽住她衣袖,强行转个话头,却看见郁卿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
“怪不得!”郁卿睁圆了双眸,眼中亮晶晶的,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和她低声八卦,“你知道吗?我之前去江都林家,门房说没有叫林渊的,我还感到奇怪。后来见了林家夫人,夫人说那个二郎君不叫林渊,叫林什么……”
郁卿拍拍脑袋,眯着眼仔细思索:“林什么……反正是三个字的,林之什么的,唉!记不清了,不重要,总之你知道是三个字就行了。我当时可伤心了,觉得他为了骗我不惜报假名。但现在想想,说不定他真叫过林渊,改名也是为了避天子名讳。”
易听雪喝了口茶压惊,仔细一想也对,叫得这么像,是该改了。
她悄悄抬起眼,借着烛火仔细观察,郁卿脸上竟没有半点纠结难过,甚至还有一种猜到谜底的自豪。
“你不伤心了?”易听雪问。
郁卿莫名其妙,茫然道:“若非你提起,我有年头没想起这个人了,说不定他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易听雪品味着她的语气,确定她不是强装欢笑后,叹道:“当初你从江都回来,刘大夫特地叮嘱我,千万不要提林渊,不要提江都!他还把你送林渊的手笼藏起来,又问我要不要把庭中那棵树拔掉,说怕你睹物思人。最后我们打算先看看你的反应,若你每次瞧见那树就哭,我们就连夜伐木。”
郁卿怔在原地,平白的,鼻尖一酸,
年少时,她为此事流了太多泪。没想到时隔经年再红眼眶,已不是为了林渊。
“我还和他看过桃花呢,难道要拔了芦草村所有桃花不成?”
易听雪挑眉:“说不定我们真能干出来。”
郁卿破涕为笑:“犯了疯病吧!”
虽说如此,心里却甜滋滋的。她只是一介普通人,无权无势。刘大夫和易听雪能为她做这些,全出自真心爱护。上辈子她的父母也曾这样爱她,兴许如此,她才能迅速走出悲伤。
年少时的情愫,早就模糊。连那晚火烧小院时的心境,都不太清晰了。
只记得当时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做什么都是战战兢兢,思前顾后,犹豫不决,像找不到主心骨,喜欢上林渊也是时运境遇造就,可惜那时她不懂。
真是个可怜的小女孩。
郁卿笑了笑,扭头去做针线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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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她们终于进了京都。
京都繁华,处处喧嚣。坊市里人肩并肩,前脚挨后脚,走到哪里都挤得要命。太平长街上倒是宽阔,但骏马奔腾,高车华辇,都是官贵人家,百姓只能靠边走。
正逢举子们进京赶考,投店钱足足翻了六倍,许多贫苦学子只能在院中打地铺。两人打下午起,走了好几家酒楼,都说没空房了,让她们往北走。直到天黑,才寻到一户租赁自家宅院的,愿意腾出一间房给她们。
屋主笑呵呵接过她们的银子,道:“你们不懂,这段时间进京要赶大清早,否则到宵禁也寻不到住处,只能蹲一夜大牢。”
易听雪在落难前,也是个官家小姐。易家非世家大族,但也有一处城北宅邸,哪懂得京都庶民的难处。
夜里二人秉烛数了数口袋里的余钱,皆发出一声长叹。
郁卿摇头:“若非刘大夫也给了我们一些银两,怕今晚真要蹲大牢了。”
易听雪皱眉不语,他们得在京都待至少半月,还要留回程的盘缠以防万一,眼下怎么算都不够。
这住店钱也太贵了!
郁卿吹灭烛火劝她:“别担心了,想到天明,钱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明早去寻个裁缝铺子问问。”
第二日,郁卿去东市帛肆裁缝铺挨个问过去,被拒绝了也不嫌羞,只笑了笑说今后若有需要,可以来找她永进坊找刘卿娘子。
问到第四家,掌柜让她先试做一件,瞧了眼她起剪子的手势,凉凉道:“你不像陇西来的,倒像随州来的。”
郁卿一惊,尴尬陪笑道:“掌柜好眼光,这都能瞧出来。我师从的织工娘子以前在随州做金缕衣。”
掌柜两指拎着她做了一半的缦衫,啧啧道:“行吧别浪费料子了,你明日来上工,先打下手。”
商量好月钱,郁卿便在此处做起裁缝。掌柜说话不好听,但手艺堪称一绝,被她骂一顿,郁卿也能学到不少东西,因此从不放在心上。
一起做工的白娘子倒是经常被骂哭,偷偷找郁卿抱怨,两人关系迅速熟络了。
过了两日,有一批道士进店订道袍。
郁卿从没见过道士也来裁缝铺子做衣,只道京都的寺院道观实在太多。
白娘子皱着鼻子道:“你不知啊,是这三年间多起来的。之前宫里闹鬼,天子找他们镇鬼去的。有些杀头了,有些赏赐了银钱,就留在京都看风水了。”
郁卿听得瞠目结舌,两眼放光,手中针线却不停:“闹鬼?你们陛下还信这个啊?”
白娘子笑了:“什么你们陛下,小心杀你头!”
另一个钱娘子闻言凑过来道:“镇什么鬼,陛下是真龙天子,鬼都怕!让这些人找鬼去的!”
郁卿笑得好开心:“向来只听鬼找人,没听过人找鬼的。陛下犯疯病了?”
“小声点……”钱娘子低声道,“是真的!陛下要他们上天入地找一个死人,找到要将她千刀万剐。今年还算好,前两年真是疯得厉害,尤其是三年前的夏秋,满京都没一个敢劝的,劝陛下的都掉了脑袋。我说咱们陛下呀,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嗯——”
她的意思是犯疯病。
郁卿打了个寒颤,忽然想到当年太子殿下当着姬妾的面,活活将建宁王射死,那可太惊悚了。这大虞谢家多多少少都有些疯病。
“多大仇啊,至于么。”郁卿不理解,拿着剪子边裁布边问,“这人到底犯了什么罪?”
钱娘子和白娘子都倒吸一口气,极力压低声音:“你刚来京都吧?”
郁卿不懂为何气氛突然凝滞,迟疑道:“怎么了?”
钱娘子探头左顾右盼,确定隔墙无耳,竖起一根手指嘘道:“其实没人知道那是谁。只知道那人是陛下的元后。你不知道啊,当时要册立皇后,陛下就跟中邪了一样,突然搬出一个牌位来,说要立牌位为后。过了一段时日,不知怎么地,突然发疯劈了那个牌位,丢到洛水中去了。我爹爹的主家是修史的,到现在都不清楚该怎么写!没人敢问。”
白娘子道:“我兄长说是陛下为了打压世家,才这么做的。不是什么闹鬼元后。”
郁卿点头:“也对,那些朝堂里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发疯。一定是为了什么利益。”
白娘子竖起大拇指:“还是你清醒。”
郁卿笑了笑,揶揄道:“所以那鬼最后找到了?”
钱娘子放下针线,神秘兮兮道:“说是找不到了。陛下亲自去了蓬莱东山的道观,观主说那鬼没办法找。”
郁卿努力憋笑,抖到线都穿不进针眼了。
这一听就是骗子。
看来没人能完美无缺,纵今上这样通晓治国之道的,也会被江湖骗子骗。
钱娘子:“因为陛下要找的鬼是天外飞魂,若是死了,就会魂归原处,不在此界中了。”
“嘶——”郁卿猛地缩手,瞪大眼定定望着钱娘子,额上骤然泌出一层薄汗。
白娘子赶忙取来帕巾给郁卿擦血:“怎么被针扎了,钱娘子你少说点,别叫刘娘子分心。”
郁卿耳畔嗡嗡作响,心跳得极快,几乎要冲破胸口,只觉天旋地转。
她僵硬地撑起一个笑,摆手道:“是我不小心。”
钱娘子和白娘子还在哈哈大笑,声音却变得很遥远。她们说天外飞魂也能编出来,这些道士为了钱,什么话都能讲出口。
郁卿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掌柜路过时,吓了一跳,让她赶紧回去休息。她愣愣瞧着掌柜片刻,喘了口气,道:“无事,我不想扣工钱。”
掌柜翻了个白眼走了。
郁卿这才有些实感。
莫说观主所言是真是假,若为了一句话而死,万一没回去,就太不值了。
放在几年前,她可能还想试试。如今她过得也不差。她死了,易听雪和刘大夫定伤心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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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起,秋叶黄,易听雪考完会试后,郁卿给她炖了补汤。
至十一月中,礼部南院的东墙下,放了榜。
那天全大虞上下的举子们都跑去看榜。冬日积雪未销,人们心头却火热,拢着袖子,仰着头望眼欲穿.
郁卿陪易听雪一起去看榜,她捂着冻红的耳朵,在外面的檐下等。
前方,人们头上顶着鹅毛大雪,或哭或笑,有些疯疯癫癫跑出来了,有些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呼朋唤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