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做寿,做的是儿孙们的脸面,通常都会有让儿孙们在宾客前露脸的流程。流程一般有二,一是送贺礼,二是表演才艺。
林重影其实也给谢老夫人送了贺礼,她的贺礼是自己亲手绣的福字吉祥纹的抹额。那抹额是她住到谢家时就开始准备的东西,一针一线都是她的心意。
她的贺礼和大顾氏他们的贺礼一起,一早就送了出去。
谢家身为临安城数一数二的大户,宴席的规格自是不必说。寿宴做九,也吃九,凉十九热十九,流水似的菜肴传上来,炊金馔玉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席间琴声悠扬,歌曲动人,时不时还有锣鼓助兴,寿宴持续近两个时辰,直到宾客们尽兴而归。
一散席,谢及就来找林重影,一大一小的两人有说有笑往后院走,走着走着忽然有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林重影一抬头,见是谢问,只觉头大。
他的眼睛泛着红,不像是哭过,应是被酒气染红的。那红带着些许的不正常,晕开在眼睛里,有着化不开的愤怒和不甘。
“小七,我和影妹妹有话说,你先一边玩去。”他对谢及道。
谢及人小鬼大,眼珠子一转,示意林重影低下来,然后他凑到林重影耳边,小声道:“影姐姐,我不走远,你有事就叫我。”
林重影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头。
他当真没有跑远,背对着站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小小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如同站岗的守卫一样。
“你和大哥…你们什么时侯好上的?”
这个问题谢问想了好几天,没日没夜的扎在他心里,他白天食不下咽,晚上睡不安稳,一想到或许很早之前,大哥就对原本要给自己做妾的女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他的心就像架在火上烤。所以再是惧怕自己那位无法比肩的大堂兄,他还是想问个清楚明白。
林重影想,她和谢玄这算好上了吗?
或许应该算吧。
如此想着,她回道:“就前几日。”
谢问听到这个回答,又悔又妒。所以他们两情相悦的事,发生在他离开临安城的这段日子。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
所有人都说母亲疼他,不会委屈他。
大哥这么说,红袖也这么说。红袖还说母亲之所以将他支出儒园,就是为了无后顾之忧地退掉亲事。
当他得知亲事被退,满心欢喜地归来,什么都顾不上,只想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却万万没想到……
“影妹妹,你可知在庄子上时,我没有一日不想你。我本以为等我回来,一切就全都好了,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二表哥在庄子上,难道不是成日里和红袖姑娘在一起吗?也难为二表哥有心,居然还能在百忙之中记得我。”
红袖那一脸的春风得意红光满面,还有水润的气色,但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两人在庄子上过得有蜜里调油。
有美人陪在身侧,日夜厮守,居然恬不知耻地说什么没有一日不想她。这位谢二公子,还真是懂得如何恶心人。
“她…哪里能和你比?影妹妹,你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谢问解释着,突地升起些许希望,还当林重影是在嫉妒。
林重影见他靠近,下意识往后退。
他身上不仅有酒气,还混着些许的脂粉气,若是没猜错的话,在宴席开始之前,他和身边的女人还依偎缠绵过。
如此,更让人恶心。
“二表哥,除了我这张脸,你还喜欢我什么?”
“我…你…你性子软爱撒娇,人也善良,事事为他人考虑。你还劝我多关心你大姐…”
“这都是我装的。”
“……”
林重影走近一些,她并非是有意和谢问拉近距离,而是不想被谢及听到,污了人家小孩子的耳朵 。
“我是个庶女,若是不装可怜扮柔弱,如何能活到现在?我是劝你多关心我大姐,那是因为我嫌你烦,我不想看到你,所以给你找些事做。”
谢问瞳仁不自觉睁大,仿佛又回到他刚回家的那一日。他震惊着,不敢置信着,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林重影勾了勾唇,嘲讽一笑,“那次我大姐打我,你还替我出头,她不是喊冤吗?说她根本没打我,是我自己打自己的,其实她说的没错。”
“你……”
“还不止这些,还有我那嫡母来找我,砸了我屋子里的东西,那事也是我自己做的,故意栽赃给她。”
“你不信……”谢问喃喃着,哪怕是眼前的少女神情带讥,眼眉间像是换了一个人,他还是不愿相信。“影妹妹,你肯定是骗我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林重影看着他,不说话,眼底的嘲讽之色更重。
他拼命摇头,“影妹妹,没关系的,你这样也没关系……”
这样也没关系,看来她这张脸的吸引力还是太强了。
林重影再次开口,直击要害,“你果然只喜欢我这张脸,根本不在意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看来上次大表哥还是揍你揍得轻了。”
“你……”谢问的脸色,瞬间变红,然后转青,青青红红的交替着,像条变色龙。
所以那个时候影妹妹根本没有走,而是什么都看到了!
林重影压根不管他难看的脸色,以及碎掉的自尊,又是一击,“二表哥,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你。除了谢家二公子这个名头,你还有什么?倘若你不是谢家的二公子,把你扔到外面,你能养活自己吗?一个凭自己的本事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哪点值得我喜欢。”
“我…我是谢家的二公子,你可知多少好人家的姑娘想嫁给我,又有多少人想给我做妾!”谢问面目狰狞起来,颇有些吓人。
谢及听到动静,“噔噔”地跑过来,挡在林重影身前。
林重影低头,对他笑了笑。
他握着拳头,仰视着谢问,“二哥,你想干什么?”
谢问胸口急剧起伏着,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觉得心里被强烈的愤怒和羞恼充斥着,急着想证明自己。
当他再看向林重影时,忽地心惊。
少女神色极淡,目光平静而包容,如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却一个屹立不倒,一个亘古不变。这般模样,像极他那年纪轻轻便已官至少师的大堂兄。
难怪大堂兄……
或许他从未了解过她。
“影妹妹……”
林重影扯下自己的画皮,该说的都说了。
她无比现实地想着,自己大概率逃不出谢玄的手掌心,不管是谢二还是谢三,以后难免还有再见之时,有些话也不能说得太绝。
想到这,她意味深长地看向视线中的假山,“你们是谢家的儿郎,单凭这一点便可拥有常人望尘莫及的东西。无论是前程还是姻缘,定然会各有各的造化。表兄妹一场,我祝你们前程似锦,良缘夙缔。”
说完,她牵起谢及的手,转身离开。
假山后,谢为在她望过来时,下意识一躲。
*
谢老夫人的寿宴过后,最先离开的不是住在儒园的客人,而是大房的陆氏和谢及母子。
谢及舍不得谢舜云,两个小家伙抱头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时,相互打着嗝说着以后要写信之类的话。
大人们站在一旁看,谢清华甚至还打趣道:“上回也是这样,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转头六娘就和徐家的安娘玩得不亦乐乎,连她的七弟弟是谁都差点忘了。”
他提到了徐安,顾氏眼神立马有些微妙,和大顾氏对视一眼。
林重影跟着大顾氏身边,很是羡慕地看着两个小朋友哭着道别的样子。或许也只有在这么童贞的年岁中,才会拥有纯粹的感情。
谢舜宁上前,对陆氏道:“大伯娘,一路顺风。过几日我和舅母他们一起回京,到时候我再去看您。”
陆氏笑笑,说了一声好,实则心里有些纳闷。
她出身商贾,自嫁进谢家至今没少被人诟病。魏氏是侯府嫡女,向来不喜她的出身,连带着谢舜宁也是有样学样。
谢舜宁出身好,母族父族皆是荣耀。上辈子她确实很瞧不上商贾之女的陆氏。纵然依着规矩礼数唤陆氏一声大伯娘,平日里却是鲜少往来。哪怕是在朝安城其他人家的宴会上遇到,也仅是客气寒暄。
这人哪,死过一回方知谁才是自己该亲近的人。
上辈子嫁人后,她依然和大伯娘疏远。若不是那次太后娘娘迁怒她们,当着那么多命妇的面为难她,她还会将婆母视为亲娘。
最后替她挡下所有的是大伯母,而她的婆母桓国公夫人,不仅未曾帮她一言,甚至在回府后寻个由头斥责她,收了她针线房和厨房的掌事对牌后,又给丈夫抬了一位姨娘。
但可惜的是,她那时还没有醒悟。
直到她死后,大堂兄欲查她死因,婆母为帮自己的女儿遮掩,竟然编出她的若姐儿是克母克弟之命的话来。
可怜她的若姐儿,从那一刻起便是李家的弃子。
她死因昭雪后魂魄将散未散之时,她隐约听到陆氏和谢清阳商议,想把若姐儿带出国公府,接到谢家抚养。
那边谢及忽然看过来,然后跑过来抱住林重影的腿,“影姐姐,我好舍不得你,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呜呜……”
林重影心说,他们应该很快能见面。
但有些事只能埋在心里,无法诉之于口,只能安慰哭得鼻子通红的小朋友,“我会给你写信,你也可以给我写信。”
正说着,林家的下人匆匆而来,见到林同州后欢喜大喊,“二爷,大喜,大喜啊!”
众人皆意外,忙问他喜从何来。
他难掩激动之色,说是朝中的版檄直接送到林家。文书上所写林同州从禾县调入京中,任太学司丞。
论官阶,禾县县令和太学司丞皆为正七品,看似平调。但京中是多少官员挤破头也想去的地方,平调即为高升。
林重影心道果然如此,替谢及擦眼泪时眉眼弯弯,“七表弟,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谢及欢呼一声,破涕为笑。
谢舜宁皱着眉头,显然不解。
上辈子根本没有这一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变故?
她不知单是她自己重生回来后改写了林有仪嫁进谢家的结局,命运的齿轮便开始朝着未知的方向滚动。
官员调任不是说走就走,林同州还要回禾县与同僚们交接,然后回到临安和家人告别。这一去一回的耗费不少时日,等一家三口抵达朝安城时已经入冬。
他们走的是水路,大船一靠岸便是熙熙攘攘的码头。南来北往的人,搬运东西的脚力夫,还有一些做着营生的小贩,并许多着差服的衙门人员。
为怕惹上麻烦,一路上林重影都蒙着面纱。
从船上一下来,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她一扫连日坐船的虚浮,瞬间身心皆落到实处。举目望去,还能看到不远处高高的城墙,巍峨耸立庄严无比。
“怎么这么多官兵?”大顾氏皱着眉问。
林同州压着声,“京里应是出了什么事。”
那些官员挨个盘查下船的人员,听盘查的语气十分的严格。
林重影跟在大顾氏身后,微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