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同,景也不同,婆子丫环都是生面孔,院子里不仅多了好些盆景花草,靠墙边还支起一架秋千。
米嬷嬷弓着身体,面容愁苦地站在最后面。那满脸的担忧与不安,以及目光中的忐忑,让她一见之下,心头涌起酸涩的难过。
她同大顾氏低语几句,过去扶住米嬷嬷。
当着外人的面,米嬷嬷生怕坏了规矩和礼数,越发的不安。“姑娘,这使不得,使不得啊。”
“嬷嬷,我们回去,我慢慢和你说。”
两人进了屋,关上门。
屋子只有她们主仆二人,也就没了外人在乎的那些规矩礼数。她先是扶米嬷嬷坐下,后又蹲着替对方按摩腿。
对于原主而言,米嬷嬷是“她”唯一可以信赖与依靠的人。对于她来说,米嬷嬷也是她最亲近和最可以信任的人。
不等她说什么,米嬷嬷已经哭起来。
“姑娘,奴婢害怕,奴婢好害怕。”
“嬷嬷,母亲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他们认我当女儿,也不是因为看中我这张脸,拿我去攀附什么权贵。”
米嬷嬷还在哭,一边哭一边摇头,“姑娘,奴婢…奴婢不是怕他们,而是怕……”
她的目光透过半开的窗,不知道在看什么。
好半天,哭声渐止,“姑娘,你还记得老夫人吗?”
林重影点头。
那个发髻间掺着银丝的女人,高而瘦。端坐在高处,有着锐利无比,仿佛能刺进人心的目光,很冷很复杂。
尽管仅此一个画面,却印象极深。哪怕是在年幼的原主看来,也能清楚感知到林老夫人对自己的不喜。
“嬷嬷,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因着我好歹是父亲的骨肉,所以她留了我一命。如今她已故去多年,你为什么还怕她?”
“老夫人的手段……”米嬷嬷摸着她的发,眼神苍老而凄楚,“当年老夫人一怒之下处置了老爷养在外面的人,说是遣散,实则应是全部打杀了。奴婢听人说,说老夫人恨极了那些女子,恨他们毁了老爷,害老爷沉迷女色,葬送了前程和仕途。”
“嬷嬷,这些我知道,但她已经不在了。”
“姑娘,老夫人是不在了,可夫人还在。”
赵氏是还在,但已不是她的嫡母。
“嬷嬷你别怕,我现在父亲母亲都是有事理的人。他们已派人去汉阳取你的身契,等身契一到,再也没有人能威胁我们。”
“姑娘。”米嬷嬷悲苦的神情中泛起不忍之色,瞧着越发的悲伤。“你不懂。老夫人很中意夫人这个儿媳,夫人一进门她就交出了掌家之权,还把林家的铺子产业全交到夫人手上。她临终之时,只让夫人一人近身,谁也不知道她交待了夫人什么,奴婢害怕…姑娘,哪怕是留在谢家做妾,也好过日后提心吊胆。你能不能…拒了这门亲,听夫人的话,照着她说的去做……”
“不能。”林重影断然拒绝,这个结果是她不容易争取来的,哪怕前路再难,在她看来也好过任由赵氏那样的人摆布命运。“嬷嬷,我现在的父母很好,他们会护着我的。”
米嬷嬷一个劲地摇头,“姑娘,奴婢只想你好好活着……”
林重影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似是正经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当下一把将她抱住,轻轻拍着她的背。
“嬷嬷,不怕,有我呢。你以前护着我,以后换我来护着你。”
*
夜深人静,万物皆寂。
林重影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她在黑雾中踽踽独行,前方隐有一点光亮在指引着她。她循着光的方位,一步步朝前走。
光亮越来越大,渐渐照出周围的环境。简陋的家具,早已褪色到不见原本面目的帘子。单薄的木板床上,灰青色的被子微微隆着,细碎的哭声传出来。
这是她醒来的地方,也是原主的房间。
那么被子里面的人是……
原主!
她想靠近,却不想被无形的屏障拦住去路。她看到被子里的原主起身,看到那张与她在镜子所见一般无二的脸。
“她”从旧箱子里取出早已备好的布条,踩着凳子挂在并不高的房梁上,细瘦的手给布条打了个结,绝望的目光一片黯淡,朝她所处的方向看过来。
“不要!”
她拼命喊着,“她”根本听不见。她看着“她”把自己的头套进去,闭上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踢开凳子。
“她”几乎没有挣扎,悬在那里摇来晃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米嬷嬷颠着脚进来,望着悬着的“她”,愣在了原地。那表情古怪至极,口中喃喃着:“死了,死了。”
然后像是发了疯般,又哭又笑。
也没有喊人,也没有惊慌,将“她”抱下来,搬到床上,盖好被子,仿佛“她”还如往常一样正睡着。
光线慢慢淡下去,米嬷嬷坐着一动也不动。无论她怎么喊,米嬷嬷都听不见,像是入了定。
突然她看到又有人进来,那是一个女子。一身的白衣,雪一样的白,手里端着一盏灯,那灯的样式很是特别,玉莲花为托,夜明珠为芯,不似凡间之物。
女子的长相也不似凡人,肤如凝脂,美目盈泪,如娇花照水,又像月影徘徊。抬眸看人时,盈泪的美目含着情,比那莲花上的明珠还要动人。
“我来带她走了,你保重。”
这话是对着她说的。
她在惊骇中醒来,望着黑乎乎的帐顶,心口如被什么东西重击着,说不出来的难受。披了件衣裳趿鞋下地,然后将窗户推开。
凉风拂面之时,她闻到熟悉的气息。那气息应是在右,右边的视线之中却没有人,她垂下眼眸,眼尾睨向窗边。
现实与梦境交错着,她不由自主想叹息。
“大半夜的不睡觉,叹什么气?”
窗边的人慢慢现身,在夜色中皎皎出尘。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因着生了一副好皮囊,也因着平日里的人设太完美,哪怕是身处黑暗中,行着并不光彩的事,依旧如清风明月。
“大表哥,真的是你?我还以自己的鼻子出错了。”她趴在窗边,仰头望着。没有惊讶,没有躲闪,像是极为寻常之事。
谢玄对她的反应也不意外,这个女子从来都与旁人不同。
“为什么叹气?”
“我梦到我姨娘了。”
梦中那冰肌玉骨倾国倾城的女子,她想应该就是原主的生母吴姨娘。吴姨娘把原主带走了,然后她来了。
吴姨娘知道她顶替了原主,所以让她保重。
“我听嬷嬷说,我姨娘生得极美。她那么美,命却不怎么好。便是死了,也没人记得她,连我父亲都把她忘了。”
“你在怪你父亲薄情?”
“难道我不应该怪他吗?”
如果不是林昴没有担当,吴姨娘怎么会死,原主又怎么会过得那么可怜?别和她说什么都是林老夫人和赵氏干的,若是林昴想管,自然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
还有这位谢大公子,大半夜的不睡觉,跟到她窗外来蹲墙角,她哪怕是再没吃过猪肉,也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大表哥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眸如夜色中的湖水,黑漆漆的,却有幽幽的波光。波光之下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越发勾魂夺魄。
像个妖精。
谢玄想,原来他也不是好东西。
因为正人君子若遇妖精,自当退避三舍,而他反倒更想靠近。他见过人前衣冠楚楚,人后放浪形骸之人。也听过许多英雄难过美人关,铮铮铁骨竞折腰的事。
他想知道以他的定力,他会如何?
“我想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
这人的意思是,他想知道自己对美色的抵抗力到底有多深,或者是他想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所以她是什么测试定力的工具,还是衡量底线的标准吗?
那么结果呢。
林重影敢肯定,他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因为哪怕是她换了一个身份,成了临安林氏的姑娘,比起这位谢家之光的谢大公子来,她的出身依旧低微。她相信不管是谢老夫人,还是那位远在京城的郡主娘娘,都不可能同意让谢玄娶她。
而她,依然不想做妾,哪怕那个人是天之骄子的谢玄。与其纠缠不清,招惹出什么闲言碎语来,还不如索性戳破这层窗户纸,说不定还有反效果,让对方止步于此。
她思量后,直接问:“大表哥,你是不是也看上我了?”
第43章 “那你会娶我吗?”……
谢玄闻言, 目光沉得吓人。
这句问话里的每个字像是长着勾子的藤蔓,入了他的耳,钻进他的心, 探进他内心深处最为隐蔽的地方。那里见不得光, 笼罩着连他自己都忌讳的黑暗。黑暗中, 藤蔓四散攀附,不多会的工夫全部扎根, 长出血肉来。
他压抑着不为人知的兴奋, 期待着, 又唾弃着, 如同元阳初来的那夜,嫌弃而又让人颤抖。仿佛是心里深处那黑暗的地方开了一扇门, 通向另一片未知的隐蔽。他站在那隐蔽的门口朝里望, 一时想永堕其中, 一时又想逃离。
“我说过, 我亦是男子。”
“那你会娶我吗?”
“你不适合我。”
这很现实,也无从指责。因为门当户对四个字,足可解释一切。像谢玄这样的天之骄子,还是世族大家的下一任家主,更需要权衡利弊,不管是在官场,还是自己的婚事。
林重影真的很想叹气,忍不住的那种。幽幽地叹了叹, 自嘲一笑,“大表哥,你也想让我做妾吗?”
一个也字,谢玄知道她将自己与旁人等同视之。他忽然有些生气, 生气她把他和别人混为一谈。
“你是这么想我的?”
不然呢。
说她不合适,不想娶她,又半夜三更来找她,摆明是想和她纠缠,却不想和她有什么正大光明的关系。
不过她心里清楚,谢玄和谢二谢三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对付谢二那种满脑子男欢女爱的风流种,只能以退为进。而谢三自尊心强,要么直接打击,要么服软装可怜。
谢玄呢,打击是不可能打击的,装可怜也能被一眼看穿,以退为进太过迂回,反不如以进为退。
“大表哥自是与旁人不同。”她微低着头,显现中乖顺的模样,“若是大表哥想要我,我会听话。大表哥,你要进来吗?”
“林重影!”
这是谢玄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听得她心肝都在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