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添香不甘心。
因为谢问的承诺。
“添香,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有些事我不想瞒你。影妹妹将来也是我的人,我心悦于她,朝思暮想夜不能寐。你们以后都是姐妹,我希望你能好好和她相处。她碍于礼数,不肯私下见我,你若能助我与她相会,我必不会亏待你。”
公子如此信任她,如此倚重她,她如何能辜负?
“林四姑娘,奴婢说句不好听的话……”
不好听的话就别说了。
老套路一次不行,那就再来一次。
林重影眼睛一闭,重又倒在米嬷嬷身上。
如此三次过后,添香终于看出来,这位表姑娘就装的。心下一阵气苦,暗骂这个表姑娘就是个榆木脑袋,空长了一副好皮囊。什么礼数规矩,死守着那些东西有何用。亏她还想着与之交好,日后也能沾些光,万没想到这般不知变通。
“林四姑娘,我知你最是守礼之人。奴婢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有的事也不能死守规矩不变,伤了别人的心。你且好好想想,若是觉得自己还能走,等会记得去看看林大姑娘。林大姑娘是爱花之人,奴婢方才来时,瞧见离你们院子不远处有棵金桂开得极好,你记得折上几枝。”
这话的意思再是明白不过,谢问应该就在那棵桂花树下等着。
林重影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让米嬷嬷扶自己坐下后,送她出去。
没多会儿,根儿取了饭菜回来,手上还有几枝桂花。米嬷嬷夸她采的桂花好,随口问了一句她在哪里采的。她一指院子外,说是就在院子附近采的。
很显然,她应该没有碰到谢问和添香等人。
林重影将她折的桂花插进瓶子里,瞬间满屋子的桂花香。
*
暮色四合时,屋子里起了灯,同时院子外传来敲门声。
米嬷嬷几乎是条件反射,以为是林有仪那边派人来,颠着不太利索的腿,隔着门小心翼翼地问外面的人,“谁啊?”
“林四姑娘,是奴婢。”
这声音好像是大夫人身边的那个嬷嬷,好像姓方。
方嬷嬷显然是走得急,脑门上都起了汗,她也没有绕弯子,看了一眼米嬷嬷和根儿,道:“林四姑娘,大夫人有话让奴婢转告。”
一听这话,林重影便知是何意,立马示意米嬷嬷和根儿先出去。
屋子里没了旁人,方嬷嬷这才说明来意。
却原来是谢家的账上出了事。
临安是谢家之根,民间有一半临安归谢家的说法,指的是临安城的经济命脉,一半都在谢家的手中。谢家产业遍及各行各业,铺子数不胜数,田产更是不计其数。如此庞大的家财,所以必须得有嫡系一脉守业。
二爷谢清明自接管家中产业以来,这些年并未出什么岔子。虽说保守有余,激进不足,却是稳稳当当。
按照谢家行事的规矩,临近中秋之前会发放红利和秋赏。所谓的红利是指谢家族人和掌柜们应得的分红,秋赏则是各处伙计们论表现得到的额外赏赐。
族人和掌柜们得了好处,伙计们也得了实惠,自是对东家和主家感恩戴德。这发放红利和秋赏都是露脸的事,也是最拉拢人心的事,是以几年前他就将此事交给了谢问,目的就是想让儿子早些立起来。
年年照旧的惯例,一般都不会出什么意外。所以几兄弟陪谢老夫人用饭时,老太太无意间问了一嘴,他便有心让自己的儿子在长辈们面前讨个好,直接派人将谢问叫过去。谢问也想在叔伯们面前显摆自己的能力,当下就让人送去对好的账册。
哪知谢清阳随便翻了几页,很快瞧出不对。
“大人是何等人物,说是过目不忘也差不离。他一经手,一眼就看出账目还是去年的,不过是重新誊抄了一遍,添了新来的伙计。二爷刚开始还不信,等取来去年的账目一比对,气得当场就让二公子去跪祠堂。”
“这事二表哥应是不知情的。”
“谁说不是呢,二爷一问之下,才知二公子确实不知情,都是他手底下的人打量他性子随和,竟然起了糊弄之心。二爷派人找到那人时,那人正在明湖边的茶楼里听小曲儿。”
下人们不能议主子们的是非,所以有些话方嬷嬷没说。
原本一开始谢清明有意锻炼儿子时,给的都是得用的老人。头一年谢问还用他们,第二年全换了遍。
新换上来的账房以前是一家铺子的小账房,算账的手艺不如巴结讨好人的功夫强,因着将谢问哄得好,被谢问提拔至大账房。那账房被人找到时,不仅在茶楼里听小曲儿,还和别人吹嘘自己是谢家的亲戚。
“我跟你们说,我妹妹,我亲妹妹,那可是将来二公子的房里人。日后我与谢家好歹也沾了亲,二公子私底下还得唤我一声舅哥。”
谢问是不是真看中他妹妹两说,单说他糊弄主子的行径,已惹怒了谢家,谢家自然不会再用他。
这些事方嬷嬷不好说,直接切入自己来的目的。
“明日就是十四,是最后发放红利和秋赏的日子。家丑不可外扬,二爷不想让人知道,于是请大夫人帮忙。虽说大夫人手底下还有定珠姑娘,但账目太多太杂,恐怕来不及。大夫人让奴婢来问姑娘,可否愿意相助?”
父母之爱子,必为其计深远,谢清明怕的不止是家丑外扬,更是不希望自己儿子失了威信与名声。若不然大可以让自己手底下的账房再算一遍,何至于麻烦大夫人。
但这正是林重影期待的机会,她没有任何的犹豫。
当下表态,“我愿意。”
第17章 “大公子,你…你把我当……
*
一路行去,府中一切如故。
四处张挂的灯笼辉映着百年望族的富贵,晕染出书香世家的雅致,入目所及皆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悠然。
黄金屋灯火通明,越发的金碧辉煌,在夜色中犹如布满璀璨的灯塔,标示着绚烂的前程与方向。
林重影远望着,莫名情绪翻涌。
恍惚之间,她仿佛是在奔赴一场决定未来的面试。
先前方嬷嬷提到的定珠姑娘,便是陆氏身边最得用的人。不管是衣着还是气质,定珠给人的感觉完全和下人这两个字无关。
陆氏给她和定珠介绍彼此,两人相互见了礼。
时间太过紧迫,根本无暇过多客套。随着下人们将账册全部搬来后,屋子里全是珠算的声音。陆氏和定珠人手各一算盘,娴熟地拨弄开来。
大房不差钱,灯烛自然极足。不光是桌两边照亮,四角也摆放着点好烛火的灯台,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无错综阴影。
林重影提起笔,蘸了蘸墨。
原主没机会读书,仅识得不多的字。因着整日里忙于绣活,也没有多少时辰练字,字迹委实谈不上好,她也是如此。不光是字不好看,握笔的姿势就很不标准。她自己没什么感觉,隐约察觉对面的定珠多瞄了自己好几眼。
当下羞赧解释,“我母亲说女子守后宅,当以女红为重。打小我就做绣工,女红倒是不错,可惜荒于学习,字也写得不好看。”
她语气平静,听在陆氏耳中却是莫名的难受。
这孩子若是生在别人家,或许已有才名在外。哪怕是托胎到商贾之家,也不会像如今这般被埋没。
“无妨的,多练练,也就好看了。”
“多谢大夫人,我会的。”
这位大夫人,还是多金又心善。
若是此生能追随这样的老板,那该多好。
一夜不过几个时辰,几人手上皆是不停。黄金沙漏内的细沙一点点地流逝,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一连响了四下,说明已经四更天。
下人们早已备好宵夜,等候主子们的吩咐。
吃过宵夜后,陆氏说自己要闭目养会儿神,让她和定珠要么歇一歇,要么出去活动筋骨提提神。
定珠道:“我留下来守着夫人,林四姑娘,你身子弱,又坐了这么久,合该出去走走才是。”
人家都这么说了,她又正好有此意,当下从善如流。
这具身体确实太弱,一气坐了这么久,专注时不觉得,一松懈立马觉得腰软背疼。避过守夜的丫环婆子视线,她一时伸着胳膊,一时拉腿下腰。
当她将腿撑在树干上拉伸时,突然感觉有人。
其实谢玄一直都在,与其说是她被打扰,不如说是她闯入别人的地界。
大房的地位摆在那里,哪怕陆氏是继室,安排的院子不论是布局还是位置,那都是极好的。一处一景自是不必说,更有峰回路转的别有洞天。
她自是不知道,从这里往左,再走几步便是一处绝佳之地,刚好能透过窗户看见屋内的情形,而谢玄此前就在那里。
“你以前一直在藏拙?”
“也不是。”她收好腿,双手并于身前,慢慢地转过身来。
方才她就应该想到的,大夫人不可能自作主张让她来算谢家的账,把亿寺拔一六酒柳仐。必是和家主通过气。而这位谢大公子身为下一代家主,当然也有知情权。
那么是原因让谢家父子同意的呢?
她不无自嘲地想着,或许还是因为她将是谢家妾的缘故。
“既然没有藏拙,为何此前并未听说?”
“因为没有机会。”或许是黑夜虚化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给了她勇气,她看着眼前的人,决定再试一试。“我知道在大公子看来,我这个人品性不堪。大公子不信我,也是应该。倘若有活路,我也想做个不争不抢的人,不用百般谋划,更不用算计别人。”
“你真的只是想活?”
当然不是。
但首先是要保证活命。
“大公子,我真的只想活命。”她再次伸出自己的手,也不管谢玄看不看得见,将指腹上的针孔展示出来,“我手笨,身子也不怎么好。一天下来,初时还能坚持,时辰久了自是受不住。手上没了力气,拿着针就抖,一抖就容易扎着自己。这针眼有了好,好了又有,这些年都没有断过。”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自己的手好像真的在抖。
但这真不是演的啊。
她生怕谢玄再误会,连忙左手按右手,两只手死死握在一起。
“大公子,这么晚,你怎么还不回去歇息?”
若是她记得不错的话,谢玄的住处是莫扰居,而不是黄金屋。
事实上,谢玄也是第一次这么晚还留在黄金屋。
先前陆氏向谢清阳提议时,他也在。
谢家子孙自小皆要习算术,历朝历代术数大家编撰的各种算经流传至今,皆是各有路数,亦是有法可依。前朝的那位齐大家,传闻中有心算之术。但他敢肯定,所谓的心算之术,并非真的一眼识数,而是自有一套自己的算术之法,不过是不为人知而己。
所以他想,这个林四或许又在骗人。
从十二岁起,他见过太多女子接近他的伎俩。装可怜者、卖弄美色才情者、借长辈之交攀关系者,或是故作天真、或者眉目传情、或是跟踪痴缠。他看破所有,尽数不动声色地化解,从不曾在意过。
唯有这次。
“你握笔的姿势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