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看向林重影,有心想问一问林重影知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又是否和谢玄有关?
林重影知道她心中疑惑, 却更知道有些事不能说, 遂轻轻摇头, 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萧高没有进屋的意思,“林夫人,本王有些话想单独和这孩子说,可否行个方便?”
这当然没什么不方便的,即便是有,也只能是没有。
林宅不大,院子也不大,大顾氏哪怕不跟着, 远远地站着,也能将小亭中的萧高和林重影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两人离着两步距离,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似真的觉得他们像一家人, 或许福王殿下口中所谓的父女之缘的说法也并非无中生有。
好比她。
她和影儿不是母女,也无血亲,偏偏眼睛有些相似。从禾县一路上京的途中,所遇偶尔搭话之人,无一人怀疑她们不是亲母女。
福王殿下此番认亲实属突然,此时她细细一琢磨,以为和外面的传言不无关系,也或者是玄儿那孩子为了影儿的名声,故技重施也未可知。
但若真是玄儿所求,福王是亲王之尊,为何要答应?
林重影也在想,萧高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存在对萧家而言,意味着天子的私德有亏,荣太后要杀她,也正是因为如此。这般情形之下,哪怕知晓她的身份,暗中维护已是极限,为何还要欲盖弥彰地摆到明面上?
“王爷,谣言止于智者,我并不在意那些话。”
她的眼睛犹如一汪清泉,干净而澄澈,任何人只要和这样的眼睛对上,仿佛所有的心思与阴暗都无处隐藏。
如此的淡然,如此的平静。
萧高看着她,忽地想到什么,问:“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她没有否认,回道:“上次在颜府,臣女便猜到了。”
“你是如何猜到的?”这点让萧高没料到,他还以为她就算是知道,那也是谢玄说的。
“王爷您有所不知,其实早前臣女身边的人和事就有些不对。臣女的嬷嬷先是假死脱身,后出现在朝安城,还示警于臣女,让臣女速速离开,否则便会有性命之危。”
有些事要么不说,要么该说的她一样也不会落。
萧高既然选择认干亲,应该有强烈想要维护她的意愿,这对她而言自然是大大的有利,意味着她的人身安全也多了一层保护。日后荣太后想对她出手,或许也会多些顾忌。她是往外推,那才是傻子。
“臣女在林家时,日子过得比府里的丫环还不如,那时臣女很是羡慕厨房烧火的丫环,因为能吃饱饭。嬷嬷心疼臣女,常将自己的吃食省下来给臣女。饶是如此,臣女还是吃不饱。冬日里天寒地冻,屋子里没有炭火,被褥更是又薄又旧,她夜夜帮臣女捂脚。哪怕是这样,臣女也要许多才会暖和。
这些年来,她是唯一对臣女好的人,她说的话臣女深信不疑。所以臣女思量再三,决定悄悄离京。谁知刚出京城没多久就遇上贼匪,他们不为劫财也不为劫色,只想要臣女的命。危急之时嬷嬷来了,替臣女拖住那些人,直到谢玄前来相救。
那时臣女就要想,她是谁?臣女又是谁?为何有人杀想臣女,为何她什么都不肯说?谢玄告诉臣女,她应该是暗人,想杀臣女的人都是死士。若臣女真的仅是林家的庶女,又岂会有这样的祸事?臣女仔细思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身世应该不简单。所以那日在颜府时,臣女便有所猜测。”
她才不会出卖谢玄呢,但卖惨还是可以的。
果然,她越是叙述平静,在萧高听来越是心疼痛恨,也能感同身受。
深宫比之内宅,更是生存不易。他的生母品阶极低,仅是宫妃中最为低等的美人。宫人们捧高踩低,幼年时他也有过吃不饱的日子。
许是饿过肚子,所以他才会对吃有执念。
“那你恨吗?”
林重影垂眸,“不恨。”
她可以不恨,但颜明月呢?原主呢?
她们应该是恨的吧。
可是她想要活命,想借力打力,就不能有恨,至少从口中说出来的话不应该有恨,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你和你娘一样良善。”
萧高说着,望天叹了一口气。
然而善人无善终,像明月姐姐那样心地纯良之人,生前受世人非议唾骂,死后唯一的骨肉受尽人间苦楚。
有时候他真想冲进春晖宫,去问问当年那个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到身边抚养的人,为什么要那么做?明明也是心软仁慈之人,为何会对自己的亲孙女狠心至此?
“小影儿,你要记住,比起刀剑来,人的舌头更利。谣言止于智者不假,但这世间更多的是人云亦云,还有煽风点火以及推波助澜。我今日前来认下你,不止是我自己的决定。”
他说不止是他的决定,林重影便知道还有龙椅上那位帝王的意思。
萧家两兄弟加一起的分量,不说是能完全对付荣太后,那也是强大的抵抗之力。弱小无靠如她,正好需要这样的力量。当然她不可能满口应下,本着先上茶后敬人的道理,她少不得要做些样子。
“王爷的好心,臣女感激不尽。只是此事实在复杂,一个不好您也会被人埋怨,臣女不想连累您。”
萧高的心,因她的话而酸涩难当。
当年颜明月被萧业藏在积叶寺时,他曾偷偷去看望过,还被颜明月发现。
“小十,我已是个死人,你以后别来看我了。若是被人知晓,我再死一次也不足惜,却不想连累你。”
时隔多年,母女俩和他说的话竟是如此的雷同。
他恍惚着,仿佛感觉到冥冥之中的注定。这种本就注定的宿命让他情绪翻涌,下定决心再也不想留有遗憾。
两人沉默时,林同州满头大汗地赶回来。
萧高一路前来,并没有掩人耳目,早有好事之人传将出去,纷纷扬扬如风如絮。所有人都以为他准备抢亲,林同州也以为如此。
一进家门,打眼就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凉了半截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媖娘,这…这…这可如何是好?你有没有派人去知会玄儿?”
大顾氏示意他俯耳过来,小声道:“福王殿下是想认干亲,和当初我们差不多。”
他怔愣时,萧高已经过来。
夫妻俩连忙将人往屋子里请,林重影也识趣地没有跟上,却趁萧高不注意时,悄悄给大顾氏使了一个眼色。
大顾氏瞬间妙懂,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
一进屋,萧高开门见山,再次重申自己想认义女的原因与决心,先是言语惆怅,后是言辞恳切。
他是亲王之尊,且此事确实有利于自家和女儿,林同州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大顾氏已知林重影的心思,更是不会拒绝。至于后续的安排,也全听他的。
他说此事得大办,正式的认亲仪式必定要风风光光,好叫全朝安城的人都知道。对此大顾氏和林同州更是没有异议,他们也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好让那些谣言消散。
商量完之后,夫妻俩恭恭敬敬地送他离开,关上门后立马将林重影叫来。一家人商议一番后,大顾氏命人套了马车,准备和林重影一同去谢家一趟。
谢家的下人告诉她们,张氏又来了。
不用说,林重影也知道张氏是来干什么的,无非是不死心,还想着劝谢家和林家退亲。
事实也正是如此,张氏这次登门为的确实是这事。比起上一次,她明显底气更为充足,说话也更加硬气。
“老夫人,那么多人看见了,福王殿下已去林家下聘。君臣有别不说,难道你们真的要和天家对上吗?”
谢老夫人冷着脸,不说话。
她是知情之人,知道萧高和林重影的关系,也更知道萧高亲自去林家送的那些礼,绝对不可能是聘礼。
但别人不知情,包括陆氏和魏氏。
陆氏担忧不已,一是不愿谢家与天家龃龉,二是不想林重影出事。她难得没了模样,秀气的眉头一直皱着。
魏氏更不必说,不管是为谢家还是为自己女儿的亲事,她都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虽说不至于迁怒林重影,心里却多少有些不太舒服。
那孩子可能就是命不好。
她如是想着,对谢老夫人道:“母亲,这事要不要派人去打探清楚?”
“元香,你糊涂啊。”张氏摇头叹气,“事情都这样了,再打听清楚又如何?为今之计,你们赶紧想出法子,如何将此事平息,如何让福王殿下不对你们谢家起间隙。上次我就提醒过你们,让你们直接退亲。若是你们听了我的话,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她看着是替谢家惋惜着急,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上次她在谢家落得一个大没脸,为此气闷不已,还想着怎样找回场子。谁料瞌睡有人送枕头,猛不丁得此良机。
谢家还想压他们国公府一头,当真是可笑至极。她倒要看看出了这样的事,谢家人还怎么对她爱搭不理。
“老夫人,您这回可不能再心软了。那孩子在您看来再是千好万好,却实在是个能惹祸的。她招惹谁不好,偏偏招惹了福王殿下。阖京上下谁不知陛下最是看重福王殿下,太后娘娘更为福王殿下的婚事操碎了心。眼下福王殿下好不容易动了心思,陛下和太后娘娘岂有不依之理……”
“李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顾氏人还没进来,声音先进来。
一听到她的声音,张氏越发来劲,暗道来得正好。
陆氏看着她身后林重影,目光中难掩担心之色。
“影娘,你坐我旁边。”
林重影没有拒绝,乖巧地坐过去。
不等陆氏问话,她轻轻摇了摇头。
陆氏见她神情眼色没有任何的异常,既不见惊慌也不见害怕,更不见羞愧,悬着的心落了一半。
张氏一心求自己痛快,反问大顾氏,“林夫人何必明知故问,外面都传遍了,多少双眼睛看着福王殿下去你们林家下聘,这事你想瞒也瞒不住。”
大顾氏听她说完才变脸,道:“李夫人,你竟然敢诬蔑福王殿下,你可知罪?”
“我…我哪有诬蔑殿下,我是……”
“你是什么?谁不知道我家影儿已许了人,你居然信口雌黄编排福王殿下夺臣子之妻,将这等脏水泼到天家,简直是其心可诛!”
“这……外面都这么说的,我怎么就是信口雌黄……”
“外面人说的,谁啊?”大顾氏一脸的严肃,颇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态。“别人说的我没有听见,我只听到李夫人你在说。照你这么说来,福王殿下不仅是个好色之徒,还是个罔顾礼法之人,你敢说这不是诬蔑!”
张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难看至极。
诬陷皇族是大不敬,往严重了说等同于谋逆。她无比恼恨地想着,纸包不住火,那么多人看见福王殿下去林家下聘,她不信这事能瞒得住。
“林夫人,我好心前来提醒,全是为了谢家好。你是老夫人的外甥女,你总不希望谢家出事吧?我知道你心疼自己的女儿,可你也不想想,若论血缘亲疏,是谢家近还是你半道认的女儿近?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李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并未弄清楚事情,便跟着外人恶意诋毁我女儿的名声。单凭这一点,我也不能依。”
张氏脸色越发的难看,不虞地望着魏氏,“元香,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多的嘴,难道你也觉得我是多管闲事吗?”
魏氏还没说什么,林重影开口道:“李夫人,你莫要为难我二表舅母。这事说来都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福王殿下为何看重我,竟然单独请我入府,请我吃全椒宴。这全椒宴的菜每一道都放了秦椒,实在是辛辣无比。大表哥去接我,也被留下来一起吃饭,他吃不惯那秦椒,被辣得面红耳赤,难免让外人误会。”
林重影这话不止是说给张氏听的,还有谢老夫人和陆氏魏氏等人。人心隔肚皮,最怕有事不说清楚,横着那里膈应。
正是因为别人的偏心偏爱,她更要不负别人的心意。
她这一解释完,陆氏立马有了笑模样,“难怪世人都说没有福王殿下不敢吃的东西,还真是这样。那秦椒莫说是吃,便是闻着都呛人得很,他居然用来做菜。影娘,你也吃了吧?味道如何?”
“不瞒大表舅母,我吃着觉得不错,香香辣辣的很是开胃。”
谢老夫人也笑起来,“又香又辣的,听着都不错。老大家的,你什么时候弄些来,让我老婆子也开开眼界。”
陆家行商,人脉极广,弄些稀罕物不在话下,陆氏自是满口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