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本性不坏,但实在是貌美非常,最终都是祸水。”
祸水二字,听得端阳公主的脸色又冷了些,神情中更显凌厉,眉目都像是浸染了霜雪,说不出来的阴寒。
“什么祸水?世人知道什么?他们流于表面,只看到女子的容貌,却无在意女子的品性。貌美之人难道就不会是心善之人吗?貌美之人难道会主动害人吗?何其的荒谬!”
郑嬷嬷是她的心腹,一听她这话,便知她是动了怒气。暗恼自己一时嘴快,竟然忘了祸水这两字是自家主子的忌讳。
当年皇后娘娘还在闺中,宫中内务出了大纰漏,竟是有人钻了采买的空子大兴中饱私囊之举,先帝得知后雷霆大怒,一怒之下将时任采买司司监的国丈下了大狱。
听说先帝的旨意都拟好了,判王家流放抄家。若不是延妃娘娘一力相劝,劝说当彻查后再定罪,王家早就完了。
后来事情查清楚,与国丈无关,皆是采买司的司丞欺上瞒下所为。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内里的缘由牵扯到先皇后吕氏。
延妃娘娘对王家有救族之恩,此事皇后娘娘不止一次提过。
“何为祸水?本宫只知她是我王家的福星。”
这是皇后娘娘的原话。
郑嬷嬷思及此,人已跪了下去,“奴婢该死,殿下息怒。”
端阳公主虚扶她一把,道:“你也是关心则乱,替本宫着急罢了,本宫岂会怪你。方才那样的话,切莫再说,那林姑娘也是无辜。”
她连声应着,自是不敢再说什么。
这会儿的工夫,林重影已经出了王府。
到了繁华热闹之处,她弃轿而行。
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她蒙上一方面纱。循着街道的两边仔细地观察着来往的人,尤其是那些或是蹲着或是坐着的乞丐。
市井的热闹声不绝于耳,伴随着各地的口音。不断从她身边经过的行人车马,如流水东去,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这座天子脚下的朝安城,多少繁华多少梦。皇权更替,一代一代,纵然不见刀光剑影,却有无数看不见的阴谋诡谲。
今年是熙元十九年,而原主生在熙元三年。
熙元三年的那个秋天,如今的陛下已登基三年,先帝也早化成了白骨,那么本该殉葬的延妃为何会流落到汉阳?原主的生身父亲又是谁?
她沿着街边头,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又从那边的一头到另一头,来来回回好几次,并没有找到米嬷嬷。
寒气逼人的风从爻湖的水面而来,带着明显的湿气,渗着行人的肤,透着行人的骨,一点点地将寒湿侵入每个人的四肢百骸。
湖水未结冰,仍有画舫悠悠,不时传来婉转的琴曲。她一步步朝湖边走去,任由寒湿之气将自己笼罩。
突然有人抓住她的胳膊,她一回头,对上的是谢玄幽沉忧色的眼睛。
“湖边风大,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始终不远不近跟着的根儿赶紧过来,奉上她的斗篷。
谢玄替她将斗篷披上,系好带子,微低的眉眼认真地看着她。
她亦回望着,视线之中仅有眼前这张清雅俊美的脸,周遭的一切都已虚化。这一刻她想的是从前的种种,早知到头来一场空,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大表哥,我想回临安了。”
“世人口舌从来不绝,今日说你,明日说他,过阵子就好了。”
世人口舌之言当然可以不听,但悬在头顶上的刀很快要落下来。她一人之命,逃不掉也就逃不掉,没有必要连累其他人。
谢家也好,父母也好,她都不想害他们。正如米嬷嬷所说,她要想活命,只能远离京城,所以她不得不离开。
时到今日,她才知道米嬷嬷说的那句让她好好活着的话有多沉重,原来对于她而言,若能好好活着,保全这条命已是最大的可能。
至于旁的,皆是奢求。
“大表哥,我仔细想过,我们不合适。云泥之别,譬如霄壤,你若执意为之,最终只会害了你自己。你天资过人,出身清贵,前途璀璨,假以时日必能位极人臣。委实不必因为我这样的人,而沾染世俗的尘埃,背负不应该的骂名。”
此前的她装模作样,扮可怜的同时还不忘算计,虚情假意信手拈来。如今她这般模样,反倒让谢玄的心不停地往下沉。
她去王府之事,谢玄知道。
端阳公主也去了王府的事,方才谢玄也得到消息。
“可是端阳公主和你说了什么?”
“端阳公主没说什么,我们不过是一起喂鱼罢了。”她仰着脸,明镜般的眼睛里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平静,“我看得出来,她是个不错的人。长相上等,出身高贵,性情也不错。她对你的心思,你应该知道,若是抛却尚主的种种掣肘,她倒是很好的选择。”
谢玄怒极反笑,“你这是想将我推给别人?”
他竟是不知这女人有多嫌弃自己,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思量的不是与他共同进退,而是第一时间丢下他。难道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徒劳吗?
“若是不我同意呢?”
林重影心下叹息。
这人居然如此认真,可惜她当不起。
“大表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救人于深渊,反堕于深渊,你身后还有谢家和王府,没有必要为了我而冒天下之大不韪。”
谢玄闻言,眸色骤沉。
他将她往怀里一带,气息微乱,“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第81章 “谢玄……”
爻湖水冷, 往来行人兴致却不减。
两人皆是光芒万丈长的容貌,饶是林重影蒙着面纱,其风华依然能一眼识之, 甚至更添几分神秘。
谢玄的长相气度, 还有他那深紫色的官服, 很容易便能让人猜出他的身份。他以身代挡,隔绝着那些惊艳窥探的视线。
不远处, 还有根儿和卫今。根儿本就比寻常的姑娘家高些壮些, 站在那里就能唬人。卫今抱着剑, 双手环胸, 严肃的目光炯炯地盯着每一个好奇的人,如蓄势以待的护法。
过路人见之, 哪怕再是好奇林重影的长相, 或者是震惊谢玄的姿态, 也会因为畏惧而不敢近前。甚至还有人怕看了不该看的, 选择绕着路走。
“你家姑娘今日这怎么了?”卫今小声问根儿。
根儿摇头,“我不知道。”
“我的姑奶奶,你下回可得好好看着你家姑娘。你可是不知道,郎君远远瞧见你家姑娘往湖边走,那脸色有多吓人。我从未见过他那般模样,当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说到这里,卫今仍然心惊得厉害。
他和谢玄算得上自小一同长大的,曾经他以为自家的郎君生来情缘就比别人淡漠些, 天资纵横少年老成,这世上应该鲜少有事能让其情绪波动。方才那一刹那,他心中涌现出可怕的念头,若是影姑娘出了什么事, 他家郎君怕是会疯吧。
“菩萨保佑,影姑娘一定要好好的。”
林重影不知他所想,此时正凝望着谢玄。
这么近的距离,他的失态和情绪的波动无法隐藏。他克制着压抑着,手背上青筋毕现,脖子上亦是如此。
他如此模样,让林重影陌生而心惊。
“大表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谢玄握着她的手,感觉她指尖的凉意,紧了紧掌心,像是以此来昭告自己的所有权。“这里风大,我们去茶楼里慢慢说。”
陆氏的清秋茶楼就在附近,倒是正好合适。
这个时辰的茶楼,正好是酒足饭饱的闲暇,客人倒是不少。有富家子弟衣着的,也有文人墨客。
他们一进去,瞬间吸引所有人的视线,有人认出了谢玄,惊讶之余难免指指点点,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议。
更多的目光落在林重影身上,不少人都想着能让堂堂少师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姑娘到底有多貌美。
上楼时谢玄走在外侧,替她挡着那些人的窥视。
茶楼的掌柜的亲自侍候他们,命人上了茶水点心后,识趣地退下,且将门给带上。
茶是龙井茶,点心也是临安人最喜欢的龙井茶酥和桂花糕。茶香的热气与点心的甜香混着,颇有几分安定人心之妙。
卫今和根儿没有跟进来,皆是守在外面。
门一关,气氛徒然变得不同。
雅室像是换了个身份,如一方天地,也像一个囚笼。在这方天地中好像可以为所欲为,又因其囚笼的限制而无处可逃。
林重影垂眸坐着,谢玄慢慢在她面前蹲下,大掌包住她的手,低沉的声音中,有着明显的温柔,“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没有隐瞒,回道:“我今日在郡主那里见了一盏灯,郡主说那灯是个赝品,真品在宫中,名为莲台明月,是先帝给延妃的赏赐之物。我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个不似凡人的女子,手里就拿着那盏灯。”
“原来是这样。”
“大表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玄也没有瞒她,将自己从派人去汉阳打听吴姨娘的事说起,又说到米嬷嬷的身份,种种迹象表明她们的身份都不简单。
“她示警于你,让你速离京中,我便起了疑心。”
原来这人早就起了疑心。
那为何还说要娶她的话?
她的生母是本该为先帝殉葬的妃子,偷活于世还生了她,她的存在不仅见不得光,还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先帝归天后四年她才出生,显然先帝不是她的生父。只要不是先帝,无论是谁都是大逆不道,为天家和世道所不容。
这样的她,活着已是最大的幸运,哪里还有其它的可能。
“大表哥,我的事你别管了。老夫人送了一个庄子给我,我有落脚的地方,庄子上的产出也够我衣食无忧,你让我回临安吧。”
“你的存在即是罪,恐怕离京并不是万全之策。倘若进退皆是死局,难道你不想弄个清楚明白吗?”
“我没有这个能力。”
“你还有我。”
光影从半开的窗户透进来,映照着他们。他们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如同男子在虔诚地求着少女什么,或是求爱,或是求情。
林重影看着眼前的人,心头满是说不出来的滋味。像是岁月更迭时的恍惚,又像是大梦一场后的怅然若失。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感觉到这个人对自己的心意,或许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肤浅。只是再深的情,也敌不过翻云覆雨的皇权。
良久,她低喃着,“大表哥,那我就全靠你了。”
*
林宅。
谢舜宁来访,已坐了一个多时辰。她是来找林重影的,得知林重影去了王府,也没急着离去,而是耐心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