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这女人的身世危险,足可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林重影看着他,仿佛再次认识他。
初见时他似画中人,皎如玉树。斥责自己和谢问背人私会不受于礼,其身正如松,神情冷淡,与眼前之人截然不同。
这样了都不放弃,他……
林重影的心里有个答案在沉沉浮浮,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复杂中隐约有些许的欢喜,但更多的还是五味杂陈。
*
翌日一早,赵氏登门。
她是林重影原来的嫡母,当嫡母的亲自上门,身为庶女的林重影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不仅不能拒,还要客客气气请进来。
林宅不算大,三进的宅子,住一家三口并不多的仆从自是够的,门厅正厅后厅三厅也是够用。
但这样的宅子自是不能和伯府比,也同汉阳林家比不了。
人最怕比,也最喜欢比,对此时的赵氏而言,对比较而得出的优势和优越感十分满意,白胖似面团的脸上不加掩饰地带出得色来。
“这宅子也太小了,四丫头当真住得惯?”
说的好像原主以前在林家住的很好似的。
大门一关,林重影也不装什么恭敬乖顺的前庶女,小脸冷着,道:“母亲怕是不记得了,我在林家住的是什么破败地方,比这里不知差多少。”
原主的记忆中,所住的小屋背阴潮湿,常年不见阳光。无外间里间,唯是一间偏房而已,甚至比不上林家有脸面的下人住的下人房。
“林家再大,与我何干?而这里才是我的家,我住着很是舒坦。”
“你这孩子说话当真是越发的不知所谓了,我们林家虽比不上谢家的儒园,却也是汉林数得上的大宅子,哪里是这等小宅子能比的。”赵氏说着,装作惋惜的样子,“罢了,你呀,就是个福薄的。”
她是来显摆的,也是来炫耀的。眼瞅着大顾氏像个没事人般不招待她,连口茶水都不让人奉上,当下面团似的脸拉成了面条子。
“媖表妹似是不欢迎我?这还真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乘凉的却半点不知感恩。我们林家好不容易养大的姑娘过继给了你,你好歹也给个笑模样啊。”
大顾氏闻言,当成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可称为皮笑肉不笑。
林重影见之,倒是笑出了声。
母女俩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氏摆了阔,又奚落了人,这才直切正题,上上下下地将林重影一打量,仿佛是头一回见面般。
“四丫头啊,我方才说你福薄,这话还真是一点不假。你说你啊,长了一张勾男人的脸,倒是让大郎对你着了迷。可是你这命啊,就是不好。他一与你扯上干系,便遭了陛下的训斥。你的存在,分明是有碍他的前途,你说经此一事,他还敢护着你吗?”
原来是来挖苦她的。
林重影又笑了。
“你笑……”
“啪”
赵氏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重影。而她带来的嬷嬷丫环,已被林家的下人制住,甚至还堵了嘴。
她瞪着眼珠子,怒目而视,“你这个小贱人,你可是你的嫡母,你居然敢……”
“啪”
这次不是林重影扇的,而是大顾氏。
大顾氏应是下了极大的力气,扇完之后抚着自己的手腕,目光中满是冰碴子,凉凉地睨着赵氏。
“满口喷粪的腌臜东西,我家老爷可是太学的司丞,读的是圣贤书,管的是圣人的子弟,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骂我的女儿是贱人,我看你才贱!”
这话点出了太学,点出了太学的学生,其意在威震赵氏,因为太学里有林绍,林绍可是赵氏的亲儿子。
果然,赵氏确实有所忌惮,很快又回过神来,“我儿拜在郭先生门下,你们敢动一下试试。我出身伯府,我婆母和太后娘娘是表姐妹,你们敢打我,我现在就进宫找太后娘娘做主!”
谢玄被训斥一事,大大膨胀了她的自信心和底气。
她将手放下,任由自己脸上的两个巴掌印子示于人前,先是指了指自己的脸,然后又指着林重影,“庶女不敬嫡母,任你长得再是花容月貌,也注定和你那下贱的姨娘一下,只配做妾!”
这下她有防备,林重影打不了她。
大顾氏突然哭起来,“老天爷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堂堂伯府的姑奶奶,竟然跑到别人家里来骂人。你骂我们母女也就算了,谁让我家影儿先本是你们林家的孩子呢。你骂我也可以,我毕竟占了你们家的便宜,白白得了你们家的孩子,但是你凭什么骂我家老爷是个阉货,我不活了!”
门外早有偷听的好事之人,听到她这番话后,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暗道林司丞夫妻俩没有自己的孩子,原来真是林大人的问题。
女人不能生孩子,已是抬不起头来,更何况是男子?
只是这样的事,寻常人便是知道也不会当面说,也不会骂人家的当家人是阉货,那什么伯府的姑奶奶实在是太无理。
等到赵氏出来,他们一见赵氏脸上的巴掌印,竟无一人觉得不应该,反而皆是在心里想着活该。
林家的门半开着,有人探头去看,还能看到大顾氏被林重影扶着。一个伤心落泪,另一个也跟着哭。
“影儿,我们母女受些委屈没什么,她竟然那么说你父亲…你父亲日后还如何见人?”
赵氏气得心肝肺都在疼,当真是有苦说不出来,生生又吃了哑巴亏。她算是看出来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没说过那样的话!”
“你没说过,难道是我胡编乱造的吗?”大顾氏哽咽着,一副羞愤又伤心的样子。
依常理而言,自然是不会有人编造那种词来埋汰自己的男人。她拿捏住世人的心理,让所有人都认定这话就是赵氏说的。
赵氏实在是气不过,也知解释不清,临上马车之前还撂狠话,“你们给我等着!”
林宅的门一关,大顾氏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伤心,嘲弄之余又有几分担忧,对林重影道:“她如今攀上了太后娘娘,必是不会善罢甘休。朝中风云难测,此番玄儿被陛下训斥,多少人伺机而动,怕是还不算完。”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之一人失势,则处处都是落井下石。谢家是清流一派,忠君护主不涉党争。但谢玄不止是谢家子,他还是汝定王的外孙。
汝定王掌凤家军,守大昭疆土,军权在手威名赫赫,是众皇子最想拉拢之人,也是未拉拢者最为忌惮之人。
王权之争往往牵涉极广,从前朝到后宅,从京里到京外,从文臣到武将,一旦风云突变,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事实正如她所料,大皇子巡关归京的第一份奏折,就是弹劾汝定王治军不严,纵容属下将士贪功冒进,伤及无辜百姓。
这奏折一上疏,陛下雷霆大怒,将谢玄单独留下。据宫中流传出来的话,虽不知陛下和谢玄说了什么,但勤政殿内传出了争执声。
如此一来,朝野上下无人不知谢玄这位天子近臣,被陛下接连训斥之事,连身在内宅的林重影都从林同州的言语中感觉到情势不容乐观。
“朝中捧高踩低之人不少,那赵世子不知受何人指使,竟然大放厥词,说影儿正与他议亲,谁料玄儿看中影儿的美色,竟然想强行占去。”
“这种鬼话也有人信!”大顾氏气得不行,见林重影神色平静,心里好受了些。“影儿,这事假的真不了,你如今是我们的女儿,你的亲事还轮不到别人做主。惹急了我,我去衙门告他们坏人名节!”
“母亲,不可!”
这样的风口浪尖上,若真去告了赵家,太后娘娘怎么想?
赵家放出那样的风声,无非是败坏谢玄名声的同时,还借机恶心她,抑或者是逼她就范。她倒是不惧,也不怕恶心,但是谢玄呢?
谢玄那样的人,原本名声清正,官途正盛,若因为花边之事而遭了天子厌弃,那她岂不成了谢家的罪人?
她看向林同州,歉意道:“父亲,是女儿连累您了。”
女子居于内宅,大不了关起来不听那些闲言碎语便是,然而林同州还在去太学当值,难免因为她被人说三道四,想不听都不行。
她本就是半路认下来的女儿,与他们的父女母女情分皆是尚浅。如果因她而连累了他们,那也是她的罪过。
林同州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不必担心我,为父我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多少人背后叫我阉货……”
“老爷!”大顾氏嗔声唤他。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表情有些讪然,却不见丝毫愤怒与羞涩。
林重影心下动容,不管他们一家三口是因为什么相认,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的关心和维护做不了假。
她“扑通”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
大顾氏眼眶微红,赶紧扶她。
林同州是男子,情绪自是没怎么外露,只是那突然握紧的拳头以及别开的视线,表明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申时许,汝定王府来人相请,说是陇阳郡主请林重影过去说话。
“我家郡主正好得了一把轻弓,想着林姑娘对射箭感兴趣,特地派我来接林姑娘前去一试。”
所有人心知肚明,所谓试弓的说辞,无非是个由头。
大顾氏稍显担忧,却也知不能表露出来,“难为郡主想着我家影儿,这是影儿的福气。”
又拉着林重影的手交待,“郡主抬举你,必是对你有所指教,你好好听着,莫要忘了郡主的良苦用心。”
王府派来相请的人是落霞,上回在王府时,林重影就和她相处过,也算是认识。两人一人骑马而行,另一人坐轿。
林重影掀开轿帘,望着她在马上的英姿,很是羡慕。
她略一侧头,将这羡慕看在眼里。
“林姑娘想学吗?”
“想。”林重影毫不犹豫地回道。
她笑了笑,道:“郎君骑射俱佳,王府无人能出其右。”
林重影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羞涩一笑。
进到王府后,她领着路,一路将人带到校场。
打老远就看到那红衣墨发的女子,骑于马上英姿飒爽,回眸看来时眉眼英气逼人,又有明艳之姿。
陇阳郡主下了马,将缰绳交给旁边的侯大人。
林重影过来行礼时,她命人取来一物,道:“这弓是我为你打造的,你试试看顺不顺手?”
这话当真是出人意料,林重影原本想着所谓的试弓应是个借口,万没想不仅真有弓,且还是专门为自己打造的。
弓胎为桦木,弓身包金,精致而华美。
弓一在手,当真是轻重合适。
“试试吧?”她含笑说道。
林重影也不扭捏,直接搭箭拉弓,来回试着弓的拉力,找到手感后将弓拉满瞄准,然后再将箭矢放出去。
箭中靶上,虽不在靶心,却也不远。
又试了几箭,无一箭脱靶。
陇阳郡主的面容上始终带着笑意,等她射完十箭后,示意她同自己去喝杯茶。
王府的屋子如宫殿,重檐斗拱雕花门楣,大气而恢宏。门口站着手持长枪的侍卫,铁甲森严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