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刁氏能够随意下船,赵大却早就心生不满。
他几次提醒钟管事不要这么做,万一哪天人跑了,他们不好交代。
但钟管事依旧不理。
所以刁氏,再一众船娘中,也算是最为自由的特殊存在了。
她是为了陪女儿才自愿上船,所以不用赵大防着,她压根也没想过要走。
刁氏把这一切和褚朝云说了一遍。
虽说如今距离囡囡身死已经过去整整十年,可当年没能下河去捞尸首的遗憾,在妇人心中始终是一个疙瘩。
直到那日宋谨他们下去打捞随青,刁氏心中才生出了一丝疑惑。
当年来报信的小厮就是钟管事府上的人,既然花灯那晚就已经看到了囡囡落水,为何那时不来通知她,非要等过了十五再来?
在刁氏心中,钟纯心不算是坏人,所以这许多年里,她从没有哪一刻是怀疑过钟纯心的。
直到亲眼看见宋谨解下绑住随青身体的麻绳,将那石块送到了岸上,刁氏的噩梦才接连不断地做了起来。
梦里,她的囡囡也被人绑住了手脚。
所以尸首才这么多年都浮不上来。
她的囡囡虽然脑瓜不清醒,可也知晓会摇铃铛来逗她笑。
这样一个听话的女娃,真的会不告而别,独自一人跑到蕤河那边去么?
当年的她,被丧女痛楚打击的如同行尸走肉,每日只想见到囡囡,然后亲手抱一抱她。
噩梦醒来的那刻,她无时无刻不恨自己的愚蠢。
如果囡囡真的是被人害了,她恐怕死了都不能瞑目。
刁氏没把这件事托付给徐香荷,倒不是不信任她,只是在妇人眼里,徐香荷的胆子和见识都不如褚朝云那般大。
所以她唯有耐心等待,等待褚朝云从长业寺回来,好请她帮着自己下河去寻一寻。
如果河底有尸骨,即便化成了白骨,也还是能寻到的。
褚朝云入水之后,就摸着黑向下游去。
如果能选择白天下去,她是怎么都不愿这会儿下河的。
其实她最初想托付宋谨的并不是找铃铛一事,而是想拜托宋小哥白日下水去寻囡囡,但又一想,他们抬尸工想下去,也必须要岳常的首肯才行。
擅自行动难免会丢了差事。
宋谨帮过她许多次,她不能害了人家。
不过当褚朝云听完囡囡的故事之后,女子的心却直接就沉到了谷底。
“你脚下所站的位置,曾经出过一条人命。”
“七八岁的年纪就这么没了,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人命?
七八岁的年纪?
褚朝云不得不怀疑,那晚钟管事跟她所讲之人,就是刁氏的女儿囡囡。
可若按照钟管事的话来推测,囡囡根本不是从栏杆上跌落入水,而是从花船上掉下去的。
或许囡囡死的时候,钟管事就站在船上看着她。
那为什么不救人?
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女孩溺水而亡,钟纯心到底为什么不肯救人呢?
褚朝云猜测过,或许囡囡就是被钟纯心给推下去的。
可钟管事跟她说起此事时的神情,眼中只有无奈和悲凉,却并没有片刻的心虚。
钟管事并不是个善于掩饰情绪之人,所以,这便不得不让褚朝云又打消了念头。
但无论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她都觉得囡囡大概已经不在蕤河里,至少不会还停留在西码头的那一片区域。
可刁氏的心结总要解开。
褚朝云落到河底,一边往可能会出现尸骨的地方摸去,一边将红绳穿起来的小铃铛握在手中。
她抓了一把河底的淤泥,试图让泥水渗进红绳和铃铛里。
这是她托宋谨仿制的,依据的就是刁氏的描述。
时隔太久,刁氏也不太能说得清楚那小铃铛的样子了,可市面上铃铛有好几种,若是挑错了,这计谋便会被轻而易举的揭破。
同刁氏结识一场,又同为女子,褚朝云不愿妇人总活在悲痛之中。
所以这假的遗物,也不过是个宽心的善意谎言罢了。
褚朝云尽力的在水下寻找,几次上来换气之后又潜回去,假遗物归假遗物,但这事她既然应了,也必定会尽心到底。
可寻了足足半个时辰后,褚朝云仍旧一无所获。
她回来船上,坐在船板处不停地吸气,感受到胸腔内被挤压光了氧气再度回来,脸色才好看了些。
见刁氏游魂一样的盯着水面,褚朝云脱下袯襫,轻轻说道:“其实没寻到,也不是坏事。”
刁氏木讷地望过来,眼带希冀的看向她。
褚朝云默默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或许囡囡并没有死,也或许……她即便真是落水了,也不似随青娘子那般,是被歹人所害的。”
刁氏张了张口,进而低下头,喉咙里咕哝一声:“没有尸首,囡囡的身体就没有被石头绑住……她还有活着的希望,万一被好心的人救下,收留了也说不定呢……”
褚朝云见妇人无知无觉地说着话,眼角的泪珠却不停往下滴落。
她便知道,刁氏说的那些,连自己都没有办法相信。
无奈之下,她从袖口里取出红绳穿起的小铃铛,小铃铛里塞的麻线已经被取掉了,这会儿轻轻晃动,还会发出一声声的脆响。
听到铃铛声,妇人的眼眸遽然瞪大,整张面孔仿佛活过来一样。
妇人一把抢过铃铛,珍惜的捧着,贴向自己的心口,然后睁着眼睛看向褚朝云,急切问道:“这是你在水下找到的吗?这是你在水下找到的吗?!”
褚朝云缓缓点头,转眼就看到徐香荷也在身后偷偷抹泪。
女子回过头来,未免刁氏之后看出这不是囡囡戴过的那个,便小心翼翼道:“婶子,不如我们先回屋里去,您在好好辨辨,这是不是囡囡的那个。”
“好、好,我们这就回,这就回!”
刁氏蹒跚着起身,徐香荷赶忙扶住她,二人一步一步绕去木梯,往暗仓里走。
褚朝云将脱下的袯襫和鞋套拎着,也跟着走了回去。
屋中的油灯被点燃,一盏不够,徐香荷把自己屋里的那盏也拿了过来。
两盏油灯照的隔间明晃晃的,刁氏将那脏污不堪的小铃铛挪到灯下,揉了揉通红的眼,模模糊糊的辨别起来。
褚朝云心中发虚,不想好心办了坏事,一走进来便追问道:“是这样的么?婶子。”
刁氏其实也记不太清了,但他们穷苦人家能买给娃的铃铛,样式都大差不大,而且只有她是用了几股红线捏成一条,穿过铃铛做成了手链。
其他娃娃,她没见过有这样弄的。
再加上这些年蕤洲的情形逐渐好转,小孩满月礼,大多是锁头一类的,也没谁再去用铃铛。
刁氏觉得,褚朝云寻到的这个,就是她囡囡戴的那个没错。
褚朝云见刁氏又哭又笑的点头,便坐下来劝说道:“无论囡囡到底去了哪儿,总归还是惦记着您,给您留下了这个。婶子,您要好好的活下去,囡囡才会开心。”
……
那夜,褚朝云和徐香荷早早回了各自的房里。
虽说他们没有再去打扰,也不知刁氏又哭了多久,总之第二天一早,妇人便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她将铃铛里塞了些布条,重新做了一条红绳戴在了自己手上。
褚朝云一桶一桶往盆里倒水时,刁氏就红肿着眼走了过来,“朝云,下次你再去长业寺的时候,可不可以带我一起?我想给囡囡去上一炷香,帮她祈祈福也好。”
“钟管事肯同意吗?”
褚朝云虽然这么问,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钟管事不会反对。
刁氏默默点头,将她拉到一旁,小声道:“我一早就跟她打了招呼,而且她也问我……还想不想继续留在这条船上。”
褚朝云没想到钟纯心竟然说话算话,真的打算放刁氏下去。
于是,也有些按捺不住焦急道:“婶子,能走便走!如今心事已了,何苦留在这里受罪?囡囡不会寂寞,不是还有我跟香荷在这里陪着她么?”
褚朝云是真心实意的,但刁氏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女子不解地望着她,刁氏却叹息道:“我哪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若非是你,我便还是不能放下心结。你如此为我,我又怎会丢下你独自下船去。”
褚朝云眼睛眨眨,又将妇人往船栏处拉了拉,然后小声道:“婶子,您如果能下船去,也可以想法子救救我们,留下来大家就都没希望了。”
她想去叫刁氏报官,刁氏自然听得懂。
可提起这个,妇人眉头便蹙得更重:“朝云,岳知府……他管不了这里的事。”
褚朝云心凉了半截。
不过凉归凉,她也明白岳常的确是不想过问。
可岳常管不了,那么蕤洲之外呢。
京都里的皇族呢?
但上京去告御状这事,显然不在刁氏的能力范围之内。
既然刁氏暂时还想不通,褚朝云只好说:“那这事咱们之后再聊。”
……
午休时,女子把刁氏和徐香荷拉进了房里,如今该做的事情都暂且了了,她才有空把埋在心里的那件事给问了出来。
“什么?”
“赎身?!!!”
徐香荷听到她开口,“嗖”的一下就从床榻上蹦了起来。
褚朝云和刁氏忙把她又拽回去,警醒一句:“你小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