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如玉抬手,轻轻用灵力卷住,捧在手心里,他也喘着气,唇角脸上尽是血痕,他奄奄一息,连长出幼苗的仙髓都重新黯淡了。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里的仙草,被五色光晕笼罩,叶片细长雪白,不开花,九片叶却似盛开的花。
闻如玉仰头深深看他一眼,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的青涩,“谢谢。”
无欺懒得理会他,抬手一扬,倒下的树重新长好,他一跃而上躺了下去,他身上还有伤,嘴里也吐着血,他神思涣散,心中依然充满恶意与怨念,他的愤懑没有被消除。
他只是……只是累了。
和自己有什么好打的?
他十分清楚,他再负隅顽抗,都不会赢。但他充满恶意地想,他就算拿着凝心仙草出去又怎么样呢?他的身体被昆仑神山的风雪与浊气肆虐过,出去后等待他的是这世间的恶意,这世间的强者要掠夺他的机缘,这是天道设下的历练,他困囿于此,束缚于此,难以挣脱。
可他又好奇,好奇他究竟能不能将凝心仙草送到隗喜手里。
昆仑神山每三年会出现一条缝隙,这是他给自己留下的一条生路,妖邪不得出。
昆仑神山出现了第二个从这里离开的人,是他“自己”,卷走了所有记忆的自己。
无欺看着如玉被守候在外的闻氏族人擒获,看着他被折磨,看着凝心仙草被夺去,毫无意外。
但他意外的是,闻如玉趁着这样虚弱无能的时候,趁着天道将要忽视他重来的时候,他封印了大部分他自己,封去了大半记忆,留下了被恶意与怨念沾染的他。
他不理解,却又因为神魂相通,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知道,他也不愿意再沦为天道的工具,他也想挣脱命运,他封印大部分自己,以恶意与恶念去与天道的意志挣扎,他期盼可以不再忙于各地救世,他抗拒为补天缝而再次落入轮回。
但他还在命运里,依然控制不住被命运带着往既定的路走,他控制不住自己对人间的怜悯。
无欺困囿自己的地方已经不再有风雪,他无法在积雪底下沉睡,他整日都睡不着,躺在树上百无聊赖,看着外面的如玉自称无欺,看着他修炼,看着他躺在九莲台上发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过了三年。
他知道他在等什么,青玉佩上留下了三道最精纯的仙元之力,那里面还有闻如玉不自知时就生出的仙髓气息,能生出生机来,隗喜有难,他会知道。
闻如玉那样狡猾,他即便失去了记忆,但潜意识里却知道这些,他等待着那一天,他仿佛确定只要他再见隗喜,隗喜依然会爱他。
哪怕他变了一个人,哪怕他如今不再是纯真无辜的少年,哪怕他如今叫闻无欺,哪怕他丢失了他们相遇以来所有的记忆。
他那样自信,简直让人好奇又酸妒。
无欺冷眼看着三年后的这一日,隗喜出现在九重阙都,如玉听闻后悄悄爬了房梁偷看。
她坐在下方椅子里,眉眼红红,陷入沉思,眼中含着愁绪,玉白的颈项落入他眼底,他跟着如玉一起迷迷瞪瞪的,他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气,那是充满爱意的灵魂散发出来的气息。
他就像是嗅骨尸,被轻易地吸引了。
无欺挣扎着,他抵抗着,他要吃掉隗喜,他是一定要吃掉隗喜的。
恶意与怨念也控制着自称无欺的如玉,他什么都不记得,他凭借着那些恶意的本能想要抗拒,他想要拿回青玉佩,可他又忍不住好奇,好奇她与如玉的事,他拿她没有办法,他想要将隗喜锁在竹林小屋里。他感应到隗喜的自伤,愤怒在心里起伏,火焰一簇簇烧起,他不自知却一定要阻止。
无欺躺在树上,风吹拂着他的白发,他看着隗喜轻轻跟上来牵住如玉衣袖,他连拒绝都没有,任由她牵着走出了那间小屋。他知道隗喜在哄骗他,她的演技并不高明,她望着他时眼底有愁绪有恨恼,但偶尔她眼底迷乱时的爱意却令他痴迷。
如玉好奇地碰触她,任由她引诱他,他屈服于身体的欲、望,他顺从于灵魂的倾倒,他想与她亲吻,他想与她缠绵,他想与她唇舌相缠,津液交换。
无欺从树上滚落下来,脸埋在下面的芳草里,他呼吸急促,他清晰地能感应到那些。
……他也想要。
隗喜的身体越来越孱弱,第一道仙元之力从青玉佩里出来修复她的心脉,她口吐鲜血躺在如玉怀里,他茫然不解无措哀伤,他终于决定立刻来昆仑神山。
三年的时间已经到了,昆仑神山的缝隙再次打开了。
无欺脑中茫茫,他好奇、期盼、又畏惧,他是要吃掉隗喜的,他见了她就要把她吃掉,逃离出昆仑神山,终结命运。反正他就算不吃她,星辰书上的预言里她也要替代他补上天缝,那为什么不能让他吃呢?
他在地底境里等着,忍不住用木头雕出些小精怪来,用灵力喂养,令这里热闹一些。
他故意将如玉和隗喜分开,将她落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地底境的正上方。
他终于见到了隗喜。
但他不要她看到他的脸,他不要她因为对如玉的爱对他生出怜悯或者喜爱来,他不要,他只是要吃掉她而已。
但是隗喜为什么见到模糊了脸的他还是声音发颤,她的眼底有泪洇出,她竟然还伸出手来摸他的脸。
他想推开,但他又好奇,他隐忍着,嗅着她身上熟悉的令他全然没有抵御力的香气,她眼底的水越来越多,眼眶也渐渐变红。
她问他是谁?
他当然是恶声恶气地告诉她:“我是等了你很久、要吃掉你的人。”
他以为隗喜会害怕,但没想到她低下头来,古古怪怪,遮遮掩掩,喃声说:“这也太快了,我的身体受不住。”
他不理解不过是吃她的魂魄,与她的身体有什么关系?隗喜却似乎很生气,打了他一巴掌。他心中愤懑怨念,凭什么她亲吻如玉,却打他巴掌?
但隗喜的手没从他脸上挪开,她又轻抚着,轻声细语求他让她再多活几日。
她那样可怜,本来就是将死之人,让她多活几日也没什么。
不过,他绝不会靠近她,绝不会喜爱她,绝不会为她做什么,他要吃掉她,他要离得远远的冷眼看着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再履行承诺吃掉她。
但是……她好狡猾,她长了一张柔弱的脸,还有一双多情的眼睛,她哄骗着他、给他温情,他知道她一定只是想逃离这里,或者只是想要凝心仙草救她自己。
但她那样会哄骗人,她对他也说“隗喜会爱无欺。”
她分得清是哪个无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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隗喜只是在哄骗我,但我却上当了。
第70章 (末尾句调整)
今日山雨微微, 云雾蔼蔼,小白的神思也似被薄雨云雾笼罩,迷迷蒙蒙的, 他俯身靠在隗喜脸颊旁, 语气强硬、恶声恶气地再次重复了一次:“我要与你神、交。”
他浓眉皱起,神色看起来很霸道强势, 可隗喜却看到了他眼底的紧张,看到了他因为悄悄吞咽而滚动的喉结, 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凌乱。
他这样色厉内荏。
隗喜抬起没被他握住的手, 指尖轻轻滑过他的喉结, 脸色微微有些红, 虽然小白就是无欺, 但如今两人都在这里, 她似乎没有办法坦然去和小白做什么。
只是她知道小白是怨念而成,她一丁点的犹豫或是后退,他都能生出悲怨负面的情绪, 他会再次躲得远远的,说不定不会再靠近。
都是无欺,一直是无欺。
所以隗喜此刻不去想别的, 只看着小白漆黑的眼睛, 她十分纵容,唇角抿出笑涡, 柔柔问:“神、交是什么啊?我不太懂,倒时候你要教教我怎么玩。”
小白一下脸红了, 他本是趴在隗喜脖颈里, 浓密的白发都堆在那儿,但听了这话, 身体一下子挺直了起来,白发从她脖颈里重新滑出来,他的视线开始飘忽起来,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枕头,看看床边摆着的一束新鲜摘的花,再快速滑过隗喜,嘴里轻哼了一声,嘟囔道:“这……这有什么好教的。”
他声音温润,透着些羞赧,说完这话,目光又在木屋里乱七八糟转了一圈。
可他黑色的魂体却调皮地化作黏人的触肢,碰碰她的脸,碰碰她的脖子,还试探性碰碰她的嘴唇,害羞地挤进她怀里。
隗喜唇角的笑更浓了一些,小白没有如玉和无欺脸皮厚。“他们”会用直勾勾的眼睛盯着她,说着直白浪荡的话,如玉最天真坦荡,说这些时好像只是顺从本心,无欺是有意索取,看似坦然,可事后他自己还要脸红。
人就是这样呀,会有许多不同面,善的、恶的,都有本质可循,少年、青年、经历诸多事沉浮在岁月里的神君都有不同面。
“要教的,不然我不会玩,玩不好,我看话本子里说,这种事,很舒服的,比起身体接触还要舒服,是真的吗?”隗喜侧过身来,面朝着跪坐在床边的小白,好奇闻道。
“什么话本子里竟然还有这种描述?”小白本是在害羞,忽然听到这句,忽然抬起眼皮,一双漆黑的眼里瞬间迸出锐利来,眉头都皱紧了,十分正经严肃,“谁给你看那样的话本?”
隗喜觉得他这个样子新奇又好玩,眼睛一弯,道:“为什么要别人给我看?我自己想看就看了啊,我都这样的年纪了,看点这个很正常啊。”
她的模样略显无辜,朝小白眨了眨眼,那一瞬的模样像极了如玉天真俏皮的模样。
小白却是瞬间眼睫轻颤,那严肃烟消云散,他的眼神又开始飘忽起来,“不知道,我又没有做过,我怎么会知道?你看过的书多,大概就是你说的那样吧。”
隗喜噢了一声,笑眼看着他,小白白发如瀑,衬得那脸越发红通通,她的声音里都止不住带出点笑意来:“那我们什么时候玩啊?”
她语气里的逗趣戏弄这样明显,小白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的气息都一噎,只能瞪一眼隗喜:“现在不行,等你再好点,再过一些日子。”
隗喜听完,就撑着床要坐起来,小白下意识伸手来搀扶,她抬头看他,“但我的神魂应该没这么弱。”她的声音很轻,因为靠得近,温热的气息就在小白胸口。
小白没有顺着这话说下去,反而将她扶住后,又瞪她一眼,道:“还有,这不是玩!”
“那这是什么?”隗喜仰着头看他眼睛。
小白面红如霞,闷声半天,低头在隗喜额上亲了一下,移开时道:“出来走走。”
隗喜看着他,点头笑着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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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无欺懒洋洋倚靠在树旁,正百无聊赖,神思涣散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地上的小精怪玩,他听到动静,回头看来。
他的目光先是快速滑过小白,和他对视了一眼,有一瞬冷冷淡淡的,但很快,他便将注意力放在隗喜身上,一脚踹开了脚边的小灰兔,几步走来,强横要从小白怀里将隗喜抢过来。
小白自是不让,他面色还通红,但神色已经冰冷。
隗喜抬头,就见两人黑色的魂体已经扭打在一起,似要融合,又似互相抗拒。
两人互相之间的敌意依然很浓,前几日的平和,仿佛只是隐忍下的伪装。
“无欺。”隗喜头疼,出声。
两人一齐偏头看她。
隗喜:“……”
最终是黑发无欺先出声,他俯身低下头来,额头抵着隗喜额头,不管小白在旁边冰冷阴鸷的目光,他眉眼温润柔和,“小喜,我要出去一趟,将那些废物从昆仑神山带出去,顺便出去寻凝心仙草,你在这里再待一些时 日。”
凝心仙草……其实隗喜觉得已经不必要了,不过她知道就算她说不要,无欺还是会为她寻来。只是她脑子里一瞬闪过个念头,明明小白该对昆仑神山更熟悉,为什么是无欺去寻?可是他们又是一个人,或许神识共通后,对这昆仑神山一样熟悉?
隗喜走了会儿神。
闻无欺磨磨蹭蹭,黏黏糊糊,对上隗喜便旁若无人,像是只当小白是根木头,毫不放在心上,可他言语之中却都是对他的在意,“你就把这老妖怪当傀儡小玉,他就是保护你的。”
隗喜想起昆仑神山里还有许多其他修者,她已经很了解无欺对这世间的本能爱护,所以没有生出太多疑惑,她点了点头,“我无事。”
闻无欺抬头,但漆黑的瞳仁还盯着隗喜看,他的身体是不同于小白的灼热,他揽着隗喜肩膀,当着小白的面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下。
轻轻地一触,没有过多的欲,只有绵绵的情。
隗喜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听耳旁小白一声冷笑。
闻无欺也直起身来,偏头与他无声对视,唇角微微笑着,温吞又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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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内的风雪仿佛没有尽头,妖邪魔物在山洞外虎视眈眈,修者们等了一日又一日,本就焦躁不安的心越发地乱。
“今日我们必须要离开这里了,闻无欺不会来这里了,留在这里不过是等死。”有女修站起来,眉眼凝肃道,“大家也已休整了多日,或许拼一把能逃出去,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有人应和:“好像是小了一些,能看得清一些了,可是原本那些妖邪被风雪阻拦凝滞力量,如今怕是活动更自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