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拖雷皱眉喝问。
左侧的队列一分,一名骑兵疾驰到跟前,滚鞍下马。
不待拖雷发问,他便大声嚷道:“流淌着黄金家族血脉的四王子!尊敬的千户那颜者迭儿命令我传递紧急军情,有数百或者上千名女真人的步兵,很多都穿着皮甲,背着装满箭矢的箭囊,像刺猬一样从沼泽里过来了!他们穿行在沼泽中能够踏步的地方,就像是水獭在他们的窝边走动。一只水獭从左翼跑到这里的时间,他们就要进入战场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拖雷保持着镇定,对那骑士道:“干得好。回到你的队伍里去,告诉你的者迭儿千夫长,让他等待我的命令。”
那骑士起身上马,迅速返回左翼去了。
拖雷再度举手,想要让号角声停下,手举起来才发现,原来号角声已经停了。
那几名士卒端着长长的牛角,正盯着他看。周围的几名那颜、贵人,也盯着他在看。甚至更远处,应该高声唱着传递军令的传令骑兵,也住了嘴,停了马,和很多士卒一样,时不时往军旗下方,拖雷所在的方向看看。
在这短时间的静默里,昨天被拖雷派遣来追踪金军的那个百夫长纳敏夫,骑着马疾驰过来了,他养的两条猎犬只剩下了一条,正拼命跟着马跑,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气。
之前拖雷让轻骑试探的时候,让纳敏夫的百户也参予其中,但试探不成,各队陆续撤了回来。拖雷也懒得临时整编他们,就让纳敏夫带着这些轻骑四出,一来尽快搞清楚这片鬼地方的地势究竟如何,二来也做遮蔽战场的准备。
这会儿他怎么又回来了?
拖雷的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一定不是好消息。
果然,纳敏夫凑到跟前跪伏,先荷荷地缓了缓气息,随即道:“尊贵的四王子!敌人的本阵后方,是一个靠着大湖泊的码头,现在码头上正有三十,不,五十或者更多的木筏在靠岸,木筏上全都是士兵,有一千人!他们举着长枪,上岸的队伍像是蛇一样长,还有骑兵在后面登岸!他们正在那片林子后头,可是,一匹马跑到出汗的时间里,他们就要进入战场了!”
拖雷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些金军之所以在此地发起战斗,是因为知道了有援兵在途中。他们选择的这片战场,不止是地面泥泞不利大队骑兵奔走,更重要的是,三面都有水泽环绕!
蒙古军的哨骑在复杂的水网地带,终究不似草原上的耳聪目明,而金军的援军,已经就位了,他们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狠狠地撕咬长生天的子民,要在这里打一场歼灭战!
援军三路来到,己方的兵力优势已经完全没有了。左中右三路的援军,各自都是一千人,加上前头正在对峙的金军,合计四千。
四千对两千。
如果是普通的金军,莫说四千,就算四万,拖雷也敢领人冲一冲,木华黎在野狐岭上就这么干过,哲别也干过。可是……
先前的金军如此精锐善战,后来的援军会差很多么?就算差一些,可他们足有四千人啊。
而己方的两千人里,大部分都是由俘虏或奴隶组成的新建千户、百户,真正强悍的蒙古本部战士不到四五百人……这人数的劣势,就很明显了!
如果要继续打,那就得抓紧,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获胜。但……能够做到么?一旦不胜,对方援兵陆续抵达,哪怕这些援军的战斗力有眼前敌军的一半,这一仗就很危险了!
不,不止是危险,而是有可能失败,有相当大的可能失败!
拖雷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简直受到了羞辱。一向以来,蒙古军都以少胜多,哪一次不是用少数人打的金军尸伏遍野?这会儿居然要盘算兵力数字,作这种胜负的权衡,这本身就已经是巨大的失败!
第一次领兵上阵,就要无功而返了。
真不甘心啊!
“吹角,撤退。”
拖雷死死地板着脸,唯恐自己的沮丧情绪被身边人发现。他挥了挥手,拨马就走。
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纳敏夫,你去问问,对面的女真人将军是谁。告诉他,我,大蒙古国的四王子拖雷,很欣赏他的才能。到了女真人覆灭的那一天,他可以来我的麾下,做我的千户那颜……不,他可以做我的安达忽答!”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合众(上)
蒙古人开始后退了。
而严阵以待的将士们纹丝不动,整个军阵仿佛磐石,只偶尔有人轻蔑地骂两句。还有个身披铁甲的将士前后厮杀两回,浑身湿透了,嘴唇干的粘在一起,但他的水壶早就空了,于是悄悄打着手势,问身边的阿里喜要水喝。
将士们都已身经百战,与蒙古军的厮杀非只一次了。他们深知,蒙古军惯于大进大退,战法变幻莫测,其攻守之势完全不能用中原征战的经验来判断。
所以,将士们保持着冷静,保持着戒备姿态。他们看着蒙古人的战旗后退;看到一批精锐骑兵分成看似松散的四五组,有人直接下马休息,但保持着掩护队列;看着两侧的蒙古轻骑先行撤离,然后精锐骑兵们再上马,轮流交替后退,慢慢往河滩的尽头去。
将士们仍不放松。
郭宁挥了挥手,阿多把战马牵了来。他上马继续眺望,同时沉声道:“等一等。”
又过一会儿,被连绵芦苇荡遮掩的远处,传来了大批战马泅渡的哗哗水声。而芦苇荡深处好几个关键的方向,也适时地响起了某种鸟类有规律的婉转鸣叫。
蒙古人走远了,这一场,是他们输了。
郭宁解开颌下的丝绦,取下头盔抱在怀里。
他环顾四周,看看那些带着轻重伤势但强打精神的将士们。他看到李霆凝视着前方尚未打扫的战场,眼神放光;他看到韩煊握着枪柄的双手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他看到倪一满身满脸的血污,但双手仍然紧紧握着军旗。
郭宁笑道:“我们赢了。”
数百人同时松了口气,他们长吁吐气的声音汇聚一起,像是一阵气浪从军阵的缝隙间掠过。然后所有人都开始欢呼。正在喝水的甲士叫着嚷着,把手里的水壶用力扔向了空中;有将士效仿他,把头盔扔到高处,结果落下来的时候砸到了同伴,引起了身边一群人的大声哄笑。
这些将士们,都是真正的勇士。他们在溃退到河北的道路上,与蒙古军反复地纠缠恶斗,绝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他们也是赢过的。但那时候胜利,规模通常极其有限,大都是依靠某些将士的匹夫之勇,对落单的三五个蒙古人展开偷袭,最多做到暂时性地逼退三五十名蒙古哨骑。
像现在这样,能够在数千人规模的战场上正面击退蒙古军,是从来没有过的。
于是将士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始终不歇。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向着郭宁举起了武器,大声高喊,喊着喊着,有人哭了起来。
喧闹声中,有一名将士叫道:“有两个蒙古使者来了!”
“来找死的吗?”
“其中有个人,是个汉儿呢!他说,他的百夫长带来了蒙古四王子的口信!”
人群中的呼号声忽然一滞,随即有人暴躁地喊道:“宰了他们!宰了就好!和黑鞑子有什么好说的!”
在场众人,几乎全都是和蒙古人有深仇的,一场厮杀下来,又个个热血冲头。听他这么叫喊,好些人应和,周边乱成一团。
郭宁不动声色地扫视众人。须臾间,将士们便恢复了安静。
“带他们来。”他对那名报信的士卒道。
而李霆大步走到适才闹得最欢的将士面前,抬腿飞起一脚:“住嘴!这有你们说话的份吗?给老子列队,打起精神给黑鞑子看看!”
那将士胸口挨了一脚,仰天倒地,然后嘻嘻哈哈地爬起来,挤进同伴们的队列里。
两名蒙古使者骑着马,一前一后地穿过了军阵,一直走到郭宁面前。有士卒从队列里出来,试图把他们拉扯下马,被自己的上司叫住了。
郭宁平静地打量这两个人。
其中一个比较衰老些,椎髻辫发,一只眼睛的眼皮和眼睑都萎缩了,眼珠子爆瞪出来。他穿着镶有羊羔皮的袍子,光着半边膀子,把皮甲束在腰间。在他的马匹旁边,有一条矫健的猎犬前后跟着。
此时李霆从本部队列回来,那条狗见到了李霆,立即呲起牙,凶恶地叫了两声。
另一人,便是那个汉儿随从,比较年轻,身上的衣袍非常破旧,甚至没有鞋子,只往脚上裹了兽皮。
较年老的那个先说了一通蒙语,然后那汉儿随从道:
“尊贵的四王子拖雷殿下,命令他的百夫长纳敏夫前来,向英勇的女真人将军致敬,并询问你的名字。拖雷殿下说,他很欣赏将军的才能,但大蒙古国的军队宛如猎犬般矫健勇猛,女真人终究只是围场中的獐鹿。当金国覆灭的时候,女真人或者死,或者变成奴隶,但殿下愿意接受将军的投降。到那时候,你可以做一个千户,殿下还愿意与你结为亲眷,彼此不负。”
聚拢在郭宁周边,听到这段话的人,足有数十上百个,他们的视线立刻投注在郭宁的面庞上。
“我是昌州郭宁,你可以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的四王子。另外……我不是女真人。今日在此厮杀的将士们,都不是女真人,我们是汉人。”
郭宁单手控马,用马鞭敲打了几下鞍鞯,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千百年来,曾经统一草原的,有匈奴人、鲜卑人、柔然人、突厥人、契丹人……现在是蒙古人了。但是,汉人始终都在。你去告诉四王子,以前的千百年,以后的千百年,汉人始终都在。”
他身披重甲连续厮杀两回,身上受了好几处轻伤,流了很多血,人很疲惫了,说话的声音并不响亮。边疆的将士都是粗鲁之人,对他们来说,郭宁这段话的意思也不大好懂,但所有的将士们都安静的听着。
汉儿随从的神情有些复杂。他稍稍俯首,将郭宁的言语转述给那名蒙古百夫长。
百夫长嘿嘿冷笑两声,拨马回去了。
草甸上的风,也把郭宁的话语声带到了更远处。
正快步走向军阵的靖安民稍稍停步。
骆和尚拄着铁棍,昂首挺胸地走在靖安民身旁。一不留神,发现自己走到前头去了,他连忙止步回身:“怎么了?”
靖安民有些感慨地看了看骆和尚,再看看走在另一边的杜时升。
过去的两天里,杜时升带着几名随从从平虏砦出发,轻骑快马奔走于塘泊深处的好几处聚集地,几乎完全没有休息过,这时候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凹陷的厉害,两眼全都是血丝。因为两股被马鞍磨破的缘故,他走路的姿势也有点古怪。
但杜时升的神气全不狼狈,反而多出了强韧精明的风范和一股特别的自信。那种自信,在他被朝廷通缉,流落湖泽渊薮之后,已经消失几十年了。
见靖安民注目,杜时升笑道:“安民兄,真的不去见见升王殿下么?”
靖安民加快脚步:“先和郭六郎谈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合众(中)
数百里方圆的塘泊地带,是郭宁所部进退周旋的基地,但并非河北溃兵们独有。
自从辽宋两朝以此地为对峙前线,一代又一代的逃奴、溃兵、私盐贩子、江洋大盗在这里聚集。
他们在塘泊地带的内外聚啸,投效于在各地掌控实力的地方大豪或者贼寇团伙,个个都经验丰富,拥有一整套对应朝廷、对应时局变化的手段。
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得势则聚众出外占山为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时局不利则立即龟缩入湖泽深处,整日里抓鱼捕虾。
这是百数十年来屡试不爽的手段。
所以,不止郭宁如此安排,各自占据一州之地,势力雄强的苗道润、靖安民、张柔等人也是如此,再有声势不如上述几家的信安张甫、保定王子昌、宁晋沥城水寨的王义等许多人,同样如此。
当然,这么多的豪强人物,个个自拥实力,桀骜不驯。
比如苗道润、张柔两个,一在定州、一在易州,俱都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将地方上的朝廷衙门渗透得犹如筛子一般,驱使寻常小吏如犬马。
这样的势力,对于郭宁所部猝然崛起于塘泊之间,是带着疑虑和戒备的。当日郭宁收拢各部溃兵,张柔虽不直接出面,却暗中派了人来掺沙子,其防备心态至为明显。
全赖靖安民这个同样是溃兵出身的大豪斡旋其间,而郭宁也深知己方的武力虽然强悍,却毕竟强龙难斗地头蛇,所以才没有引发冲突。
然而靖安民看似友善,其实也不是什么实诚人。
此前他与郭宁一同追击杨安儿所部,郭宁出面与胡沙虎所部厮杀一场,吃苦受累,然而战事方休,靖安民翻手就笼络了涿州刺史粘割贞,给自家套了个涿州镇防千户的名头,事实上控制了涿州的军政。
可见这些地方大豪,个个都不简单。
随着大金国的不断衰弱,若给他们足够的时间继续经营下去,数十年内,唐末河北藩镇林立的情形,只怕就要重现了。
可惜当前的局势变化并不允许。在郭宁眼中,这些大豪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两个很难解决的难题。
第一个难题,是朝廷的军政安排。
数月前,朝廷使尚书左丞完颜纲行省缙山,统领河北东西路北部、中都路南部的一府十四州并及西北招讨司,以统一事权,集结一切可调动的力量匹敌蒙古。
以完颜纲掌握的庞大力量和强势的作风,地方上的零散力量根本无以对抗。郭宁固然撒泼发狠,杀死了完颜纲的助手赤盏撒改,又与尚书右丞徒单镒达成了合作,使徒单镒出面交换利益,延缓了完颜纲对缙山行省的整合。可是在这些地方大豪看来,谁晓得徒单镒和郭宁两人打的什么主意?谁又晓得朝堂上的政治斗争会如何发展?